《白噪音》里说:吸引我的总是那些最复杂、最神经质、最难对付的女人―我喜欢单纯的男人和复杂的女人。这句话放在曹保平―这位以电影《烈日灼心》在刚刚结束的上海电影节上斩获多项金爵、几乎难以归类的中国导演身上,以我对他的了解,会发生如下变化:吸引他的总是那些最复杂、最神经质、最难对付的故事―而他喜欢单纯的女人,和复杂的男人。
曹保平上一部广为人知、院线广泛流传的电影是《李米的猜想》,这个以一则女出租车司机和两个歹徒的电视新闻为原型生生撰写出的故事,让周迅赢得了当年的亚洲影后。“在拍戏的过程中,他是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导演,演员去经历曹保平导演是很好的一件事情。”周迅如此说,“戏里的演员都是会演戏的,但是他不要,他就是要把你抠死,逼到墙角,在你全懂的情况下再帮你往下挖两层……跟他演戏会很辛苦,你得从人性更深的地方去考虑。”
在曹保平心中,无论最终还是初衷,《李米的猜想》都从来不是“一个女孩儿和一个毒贩的爱情故事”,尽管很多人包括我在内,最初都会有那样的观感。因为去年的周迅封面而和曹保平结识的采访中,他和我讲起的是如何说服周迅去“欺骗”戏里的王宝强的故事。“她就是理解不了,明明她和他有着相同的被爱情欺骗的经历,她怎么还可能去欺骗他?”他回忆说,“那次沟通,从下午两三点一直到晚上十点,绕来绕去地掰扯,到最后真的是想踹她―不过就是一个善意的欺骗,你说,她怎么这么轴,这么点儿道理为什么就是说不明白?”“嗯,我觉得,在这一点上我更能理解周迅―欺骗就是欺骗,不是善意―这大概就是女人和男人之间的差别吧。”我当时这样回答,而他哈哈大笑。
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有另一次聚餐,当时尚在《烈日灼心》拍片过程中的段奕宏,对以“折磨演员”著称的曹保平抱怀复杂感情的自述。“邓超是曹导的御用男演员。”他说,“而演员其实都是脆弱的,导演对演员的作用往往非比寻常―所幸,我最后赢得了他的心。”
的确,在上海电影节的终版《烈日灼心》中,段奕宏饰演的“看一眼就敢拔枪”的警察和饰演“手段残忍、心智过人”的卧底罪犯邓超有多场剑拔弩张、泰山压顶的对手戏―试探中,段眼风掠过邓说“法律的可爱,在于既讲人情,又残酷无情”;抓获时,段紧盯邓说“你恨我吗”―诸如此类、不胜枚举,那些稍一用力就会过火的台词和眼神,在曹保平以写实风格著称的镜头下一览无遗。
这或许正是为什么,《烈日灼心》能够在刚结束的上海电影节上破天荒地让片中三位男演员―邓超、段奕宏、郭涛同时获封“影帝”桂冠,这一战绩也让曹保平同时获封的“最佳导演奖”更具分量和佐证。
“导演和演员,必须能够迅速建立起一个信任感―演员,其实是把自己交给导演,不能够像平时,超出那个尺度就觉得不安全,不去做,会戒备,担心呈现出来是否太傻……其实演员的全部脆弱就是建立在这儿。”曹保平说,“演员在整个表演的过程中需要打开,导演的作用其实就是那面镜子―前提是,你信不信这个镜子。”
这个电影想说的,其实是救赎的不可救赎
历时三年、经历波折、即将于八月上映的《烈日灼心》,既风格写实、又人性深刻、亦有追车枪战―就像茶叙当日,寻路多时的曹保平跨进门时身着的涂鸦T恤,飞机与皇冠同处一隅,窗外雨过天晴,正是另一派“烈日灼心”。
我想略有脑子的观众对您都会有一个真正的好奇―您为什么对《烈日灼心》这样复杂的、敏感的故事感兴趣?
我有可能是到了这个年龄,然后想再拍一些戏―我觉得还是要选择,不管它的规模还是它的架构,够一定的分量的一个东西―那种小的爱情片当然也是可以拍,但你总是想拍一点更“那样一点”的东西。所以这个故事当时拿到手以后,我就是喜欢它的够复杂,它每一层人物关系,包括情节的强度,包括事件的暴烈程度,包括人性的复杂。诸多这些东西交织在一起,我觉得是现在能“挠着”我的。
“挠着”您的点,具体说来有哪些?
我觉得主要是人物的那种复杂性吧,我喜欢那种被惯性抛离出轨道的人物,这些人物我觉得往往都是犀利和尖锐的。因为我们每天生活的这个惯性的轨道,其实都是麻木的一个轨道,当你被抛离出那个轨道,往往是你生活中的一些巨大的变故或重大的意外,这些其实刺激的是人最本质的那一面,所以你从中能找到一些很不一样的有意思的东西―这个故事里面的人物就是这样,因为偶然的事件导致一生的改变,而且这一生基本上就是“刀刃上舔血”的一个形态,这就是兴趣的出发点,至于每一个人物衍生下去,这点让人更喜欢,那点更有意思,就多了。
您一直都是又做导演又做编剧,在这一次历时三年的改编过程中有哪些挑战和波折?
原小说至少它有四条线,而且每一条线都够复杂,每一条线作为一个电影都可以成立,那就要有取舍,要取哪条线,或者说从哪个角度进入它更有味道,更挠着你。我觉得这就是一个比较复杂的过程,肯定要扔好多,而减少的篇幅又要让这个人物能够立起来,那就得下很大的心思去重新编排和架构这个人物的情节和在这个戏里的轨迹。这种调整我觉得和原小说之间是另外一个门类,你必须得进入一个新的系统,而这个系统是你自己要再造的。就我的经验而言,我所有的改编费的心力和智力,其实一点都不比原创简单。
《烈日灼心》对人性有着深刻的理解和非同一般的见解,我想知道您对人性有什么样的理解?
就是电影里说的那样,本质意义上就是没有好人,没有坏人,就是看你放大人的哪一面。
我的理解是,人在好坏之间是会转换的,而且可能那个变化是瞬息万变的―就像电影里的三兄弟,后来面对那个小女孩的时候是善意的,但在灭门惨案中也有人性中的恶?
人的复杂性是很难琢磨的。我觉得这个因果关系特别复杂,如果他们没有前面背着的恶,我觉得他们也未必会对那小女孩那么好。某种意义上他是在平衡―人有时候都会是这样,就是因为你心里负疚的东西太多了,所以你就极力向另一边要补偿,这和我们饥饿后突然有了吃食,疯狂地加倍地去满足自己的口腹欲,它的道理是一样的。 那么您在《烈日灼心》里最想突出表达的是人性的哪一方面?
这个电影里每个人都面临罪与罚,更多是在讲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但其实想说的是救赎的不可救赎。在我个人的概念里,我觉得不是罪不可赦,是罪无法救赎―就是当你做完它在那儿,你用一辈子的全部的生命想去挽救回一些东西,但这是很难做到的,就是它已经在那儿了,而且是不可逆转的。硬要概括说的话,的确是在表达这样的一个主题,但是我始终对电影的概念是,真正好的电影全都不是可以一言以蔽之的。
但我倾向于认为,好的电影它一定是,故事和主题,无论怎样复杂,总是一两句话必然能够说清楚的。
对,是,好的电影或者说每一个电影,你都是有这么一个东西的,所谓的主题,所谓的“载道”的那个“道”,一定都有。但我其实觉得好电影之所以好,不是说因为表达了一个形而上的、多么惊天辟地的、让所有人都说好的主题。我觉得好的电影是在电影叙事的过程中,它不断地在敲打你,不断地在给你警醒,不断地在启悟你―它总是在每一个维度能够提供给你两个字,“发现”―好电影永远在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东西,或者说惯常人发现不了的东西,才能让你对这个电影肃然起敬。会被电影折服,就是因为它永远在给你超出你的经验范围里的东西,让你觉得,原来会是这样,原来会是这样。
所以您觉得打动人的不是大同,而是差异?
当然也可以这样说吧,对,我觉得这样说法也是可以成立(笑)。我觉得电影真正好的魅力,不是找到了一个大的人皆认可的主题,而是在于你在你的叙事过程中,你不断地有这样的力,这就是创造力。
不动声色的基本前提,是底下有暗流涌动
事实上,曹保平为数不多、但均以复杂人性为故事底色的电影作品,亦是反思中国社会、关注生存困境最真实、最有力的数面镜子。从反映压迫与被压迫的《光荣的愤怒》,到反对爱之暴力的《狗十三》,学院派出身的他走出的是一条与王小帅、娄烨、管虎等“第六代”导演均不尽相同、亦非文艺或商业所能归类的卓尔不群之路。
上海电影节首映后,有评论说是“前有《白日焰火》,后有《烈日灼心》”,您自己认可这样的说法吗?
我觉得这是俩东西吧,就是它本质上其实是挺不一样的。《烈日灼心》其实还是挺商业的一个剧情片,它是一个很复杂的,或者说很激烈的叙事。其实大家要有兴趣,可以把两个文本去对比,不管是从拍摄方法、叙事以及类型,全都是没有可比性的。
不过也有说法是说《烈日灼心》树立了华语犯罪类型片的新标杆―对于中国式的华语犯罪类型片和您自己的类型,您有怎样的见解?
我不觉得自己做的是类型片。事实上,我觉得所有的创作和这个都一毛关系没有―就是一个东西吸引你,你想去做,哪些地方依据你自己的这个美学系统。简单的说,一则我是一定要拍剧情片,我拍的所有的电影都是,这是不可动摇的;二是我的剧情片里一定要有表达,就是一定要有一个我觉得有形而上的价值取向在里面,一个让人激动的东西。我要的是,一个强烈的剧情片,某种意义上其实是类型片,然后又要有一个形而上的表达,又不完全满足一个简单的类型,所以你看我的电影里有很多其实都是类型杂糅,然后你就永远在做一个你想做、别人没做过的事,这玩意儿才有挑战性。以《烈日灼心》来说,你说它是类型片它也是,比如说我们有很多商业的场面,包括楼顶追逐、水底追车,而它也同时是一个有表达的电影,结果是大家觉得,中国电影还有这样的。至于这个东西它是不是标杆或者类型,我觉得这就特别不好说―我只是在做我自己喜欢的,和在我的审美框架里的满意的东西。这是很内心的一个标准,努力还原一个氛围和情境,还能感染大家,如此而已。
必须要在您的审美体系下满意――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您一直坚持集编剧和导演为一体这样一种模式是吗?
对,与这个有很大的关系,当然我也会拍别人的故事,但是它也必须得是我的,比如说《狗十三》,其实那不是我的剧本,而且也离我的生活非常远,一个13岁小女孩的故事,但是它就给我拍成了我的电影―是因为确实那个剧本完全具备拍成另外一个电影的样子的全部可能性。它很可能和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个电影完全风马牛不相及,但是当我要拍的时候,我一定是要拍回到我的这个表现方法上,比如说它也依然是一个很强烈的叙事,也依然有藏在后面的那种暴力,这就是我对电影的要求。
还有很多人可能会认为《李米的猜想》是一个爱情电影,但是我相信在你的初衷或者你的理解下一定不是?
对,在我这儿电影可能没有那么简单的一个表达可以满足,它一定会更丰富一些。前端是想做公路片,但写着写着又想把四种故事模式放在一个电影里完成,做成悬疑,但最后没有做成不确定的结尾,是因为出于商业上的考量,观众更需要简单和直接。
从《光荣的愤怒》、《李米的猜想》、《狗十三》到《烈日灼心》,我不知道您对自己的导演生涯和作品阶段,有什么样的区分?
之后可能会有一些改变,之前这四部,我觉得基本上那个气脉是一以贯之的。就像《烈日灼心》这个名字,那种躁烈,那种不安定,那种饥渴难耐,那种疯狂,我觉得这个是一直有呈现的,没有那么简单的像一个商业片、类型片那样的一个单一指向,大概是这么个想法。
您还曾经多次说过您很在意的就是影片中“恰到好处的克制”,为什么那么在意克制?
对,就是因为我的电影里边,不管是人物还是不管是情节,它都够强烈,那么这种强烈,包括人物内心的涌动的那个东西,我觉得它在外化的呈现上不一定特别夸张―这个可以具体到小的方面,可能对于表演的要求,确实你看这次《烈日灼心》里面这几个人物的表演,它都是里面暗流涌动,就是心里那个劲儿太大了,但是它表面呈现出来的不动声色的更多。对整片的把握其实也是这样,它的那个不动声色,藏在背后的那个劲儿,打造给观众会让他觉得,那个感染力和劲儿可能比露在外面更强烈。这种不动声色的态度,我觉得它的一个基本前提是,你得底下有暗流涌动―你要没有暗流涌动,那个不动声色,也就形不成那种张力了。
您觉得您的电影跟您自己本人像吗?您是一个克制而复杂的人吗?
我是一个克制的人,但是我不复杂。我觉得,我多单纯啊(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