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世纪科学实证主义的时代思潮中,龚古尔兄弟尝试将自然科学融入到小说对人类的探究中。研究方面,他们从新的人学观出发,借助生理学、遗传学等科学原理,深入人类的生理本质和本能欲望层面。创作方面,他们自觉地采用了从事实、现象推知规律、本质的分析法,从而使作品成为具有科学色彩的分析小说。这种分析法后来得到左拉等自然主义作家的继承,法国著名的自然主义文学研究者伊夫谢弗雷尔甚至认为分析方法是其诗学的基础(让贝西埃等 610)。龚古尔兄弟在创作中对这种分析手法的应用,既为左拉等人做了突破性的拓荒工作,也基本奠定了分析小说这一小说类型的写作范式和美学特征。
一、解剖人物:分析法与小说创作
龚古尔兄弟在其小说《热曼妮拉塞朵》的序言中宣称,现代小说开始成为文学研究和社会调查的一种严肃、富于激情和生气的形式,它通过分析和心理研究成了当代的一部道德史(龚古尔兄弟 294)。视分析为现代的科学研究方法,积极尝试应用于文学创作。他们认为将视野转入人的内部,探索人性的最深处是创作目的,分析法则是完成这一目的的最好方法。在他们看来,分析法的使用可以有效地对人物展开由外而内、逐层深入的解剖,从而挖掘人物的精神底层、揭示人类的生物性本能。其后,在1884年埃德蒙为《亲爱的》一书撰写的序言中还表现出两兄弟对这种方法的长久坚持与看重:我相信冒险情节,作品中的阴谋诡计,已被苏利埃、欧仁苏等本世纪初的大想象家所穷尽了,我的想法是,为了做到完全成为现代的伟大作品,小说的最新发展应是成为纯粹分析的作品。
二、《热曼妮拉塞朵》中的分析法
在《热曼妮拉塞朵》这部他们最为成熟、也最具龚古尔特色的成名作中,不仅借助分析法,挖掘人性底层直至所能达到的深度;甚至明显展示了这种分析法的运用方式:小说中对主人公的分析过程直接参与情节的推进,构成了文本发展的主线。
小说基本根据女仆萝丝的经历写成。萝丝在龚古尔兄弟家中服务了二十五年,病逝后,债主们的不绝而来暴露了她生前一直隐瞒的可怕事实。这位看似普通的女仆居然过着一种不为人知的生活:拥有几个情夫,有过两个私生子;与情人过着荒淫的生活,欠下大笔难以偿还的外债,甚至偷窃主人的钱物;沉溺酒精,精神恍惚,健康因此摧毁。这一发现极大地震动了龚古尔兄弟,萝丝的双重生活,她掩藏自己、欺瞒主人的狡猾手段,让他们产生了对整个生活、对全部女性的不信任感(Edmond 850)。他们长久地思考着萝丝的命运、她人性中的复杂层面,还特意考察了萝丝的出身、调查了萝丝在女仆身份之外的生活环境,阅读了大量医学著述。两年多后,完成了《热曼妮拉塞朵》的创作。
小说中,他们为主人公热曼妮设定了与萝丝大致相同的命运遭际。小说情节的发展与作者对热曼妮由外而内的分析是相互杂糅且合同并行的。他们将掌握的一切事实资料都在小说里呈现出来,从中层层分解、抽离出人物最根源处的本性。
三、从分析法到分析小说:一种诗学理想
对于龚古尔兄弟来说,分析的意义并不止于一种创作方法。在他们的诗学观念中,分析不仅是认识世界或表现人物的工具,还将发展成为现代小说的本质。埃德蒙曾写道,他们的小说理想是创作一种纯粹分析的作品,这是一种不同于巴尔扎克、斯丹达尔等传统小说,他们自己追求过而没有获得成功,但乐观地相信它将发展为一种现代的新文体,而年轻人会找到一个新的名称(龚古尔兄弟 303)。实际上,龚古尔兄弟在文学上的探索已经无限接近了这种诗学理想,使得分析性成为其小说的一种文体特征和创作范式,并被龚古尔兄弟看作是与传统小说的区别与进步。
(一)文本整体性的坍塌
传统小说总试图赋予世界一种确定的、统一的解释,小说中的世界也总是一个系统的、完美的整体,具有自足性和封闭性。它需要作者将文本的各个层面:人物、环境、情节、结构、描写等都协调起来,成为这一整体的有机组成,不允许存在模糊、违和之处。这种要求在古典主义文学那里被发挥到极致,情节、时间、地点的三整一律成为长期控制作家创作的无形脚镣。到了浪漫主义时代,理性逻辑的一致性被感情的一致性所取代。在拜伦的长诗里、在歌德《少年维特的烦恼》中,对环境、事件的书写无不围绕着人物的情绪这一轴心旋转。19世纪的现实主义小说传统也同样注重细节与整体的一致性。巴尔扎克小说中各部分的细节描述,看似如柴草堆一般杂乱无形,其中却燃烧着统摄思想的火苗,这火苗终将喷薄而出,将细节的柴垛汇成一片火海。
(二)分析性话语的泛滥
在龚古尔兄弟的小说中,分析性特色还表现为分析性话语的广泛使用。出于将文学科学化的需要,龚古尔兄弟总是忍不住要对作品中的事物做一番探查考究,并将分析的过程与结论呈现给读者,为此,他们频繁地使用分析性话语。在他们的小说中,作为研究分析员的作者可以随时跳入情节中,中断叙事过程,向读者剖析人性,厘清病理,解释环境。情节或事实不过是作家在分析人物时所借助的 托词,对其完整性、曲折性或可读性他们并不在意。分析性的细节在龚古尔兄弟的小说中泛滥到几乎让文本的情节线索淹没不见。尽管作家并未完全抛开情节,也让它在文本中拥有自身的起因、发展与结局;但是想要读出这些的读者,只能在旁枝丛生的树林里奋力挥斧斩棘,才能从中拨开一条情节的主路。分析对于龚古尔兄弟的小说而言,不再仅仅是一种借以表现人物的创作手法,它甚至占据了文本的主体地位。
首先,客观小说是通过表面事实材料的安排,让人物的内在本性在合乎性格逻辑、生活逻辑的情节演进中自我表现。它需要作家对于文本内容具有更强的控制力,使得叙述既不显得枝蔓,同时又能充分揭示人物的性格与命运发展的必然性。分析小说则并不看重事实,而是借助作者之手,如科学家对于自然对象的研究一般,将人物的内心追根究底地一一分解出来,告知读者。表现在具体文本中,我们可以发现,为了充分阐明人物心理的复杂变化,为了提供生理欲望的表现或病理发展的过程,龚古尔兄弟的分析小说中往往充斥了大量的分析性细节展示,甚至不惜中断叙述。而福楼拜的小说则十分注重小说的整体性。除了必要的背景介绍和对相关事实进行说明之外,叙述者很少再对叙述进程进行干预,也没有过多的分析、议论和脱离情节的溢出性叙述,因而使得他的小说中,情节、人物与环境等各环节间形成了良好的互相支撑、互相反映的关系。左拉敏锐地感受到了二者的这一区别,在《实验小说》中他曾评论道:(龚古尔兄弟的小说,)毫无疑问,描写过多,人物有点在过于广阔的地平线上摇晃居斯塔夫福楼拜是迄今为止最有分寸地运用描写的小说家。在他的作品中,环境起到适度平衡的作用:它不淹没人物,几乎总是限于确定人物。(左拉222223)
其次,客观小说的作者在文本中尽量不露痕迹,他不表态,不发表议论,也不抒发感情。相应的,客观小说一般采取限制性的叙事视角,作者躲在人物的背后,几乎与人物知道的一样多。读者只能在情节的组织,场景、结构的安排等方面寻找作者意识的端倪。人物的心理或是只能从他们的行为上得以展现,而非直接将心理过程袒露出来;或是即使出现了心理分析,也往往借助自由间接引语的语法手段,巧妙地将人物内心与叙述语言悄无痕迹地交汇起来。分析小说的作家则不惮于直接介入人物的深层心理,对其展开彻底剖析并直白地袒露给读者。龚古尔兄弟同样反对浪漫主义文学那种主观激情在文本中的弥漫无边、不可控制的抒发,同样反对作品的主观化,但他们反对的目的是基于让文学拥有自然科学般的可靠性。因此,他们避免流露出作者个人的感情色彩与价值判断,但并不避讳作家在文本中的现身。他们的小说一般采取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方便作者随时以全知者的身份跳进叙述中,对其中的人物和环境展开分析。
在文章中,莫泊桑对于两种写法的好坏不置可否,因为每一种理论只不过是对自己气质进行分析的一般表述,那么我们还是不要对任何理论心怀不满吧(莫泊桑 801)。他认为两种方法都是对已经僵死的传统小说进行现代革新的尝试,同样代表着文学发展的可能向度。文学的历史演进也确实验证了莫泊桑的预言。经由作家们的推进,客观小说最终由福楼拜之手通向了法国新小说的物化叙事;分析小说对内心波动、本能欲望的深入探究与揭示,则与20世纪的意识流小说文脉相通。在伍尔芙、乔伊斯等现代主义小说家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作者对人物内心洞若观火的全盘掌握,看到小说文本的整个向内转,作为托词的事实在文本中几乎全然消失。这些现代的伟大作品,在龚古尔兄弟的基础上进一步向极端化发展,真正成为了纯粹分析的作品。
分析小说是龚古尔兄弟对于未来小说创作的一种诗学理想,也是他们对人类进行追根究底的深察时所自觉运用的诗学原则。在这种以纯粹分析为旨归的小说文本中,传统小说所注重的情节、故事已被泛滥的分析性话语所淹没、取代,结构整体性的坍塌更使其与20世纪的现代主义文学同气相求,后者因之成为龚古尔兄弟对于小说发展期许在未来的现实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