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见过重木。他于2014年写的《陌生人日记本》《无人之地》,2015年写的《雨轻轻地落在城市上》《托尔斯泰先生》,2016年写的(锾是这么短》《看向深渊》《冬日边缘》《你听说过一个叫雾山的地方吗?》八部短篇,既呈现了重木对于世界的部分理解,也帮助我间接地辨认和读取了重木。在我看来,小说是作家想象和理解世界的一种方式,也是世界辨认和读取他们的一组镜像。台湾作家张大春则更坦率地认为:对于青年写作者,小说往往寄托着一个“青涩的梦想”。如果考虑到重木出生于1992年,那么我也大胆地猜测,这些作品也很可能浓淡不均地勾勒了部分“90后”的生存表象和内心渴望。
一、那些青年人的精神逃离
在题材上,尽管《托尔斯泰先生》嫁接自俄国文豪托尔斯泰的晚
年经历,而《你听说过一个叫雾山的地方吗?》很可能从乔治・奥威尔的经典小说《一九八四》中获得了某种暗示,但从精神属性上,它们与其余六篇是大体一致的:死水般的家庭生活与恶劣压抑的社会环境使主人公不得不逃离。对“老先生”来说,他不想“成为那条每天必经之路的一部分,成为那些晦暗残缺风景的一部分,成为被窥视和窥视他人的一部分”
(《托尔斯泰先生》);对“我”而言,在雾山的“每一扇窗子背后都有一双眼睛,每一面没关紧的门背后都有隐藏的身影,每一处墙后都有张开的耳朵,每一个地方都不属于私人之地”(《你听说过一个叫雾山的地方吗?》)。这样的地方显然不适合青年人生存。
所以,他们要逃离。
想要逃离的,首先都是青年人。他们离开曾经的家庭,寄身在出租屋里――这是他们逃离家庭的第一站,也是最为鲜明的生存标志。奇怪的是,他们逃离的那些家庭几乎都一模一样:不是关系冷漠就是干涉太多,以至“逃离”父母主宰的家庭成为他们首次远行的共同起点。《陌生人日记本》中的长泽有一个过于关注自己的母亲,所以“他希望母亲能培养些长久的爱好,以此来转移她在自己身上一刻不停的目光”。有时他不得不私下打电话给父亲,“让他平日里劝劝母亲不要这样紧紧地追着自己。”《无人之地》中的兰炀与母亲彻底决裂,他认定母子之间的“那些事情从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远去,它始终就好似发生在昨天……依旧且永远地停留在那里。”他们“好似陌生人般谨慎地保持着必要的距离”。《雨轻轻地落在城市上》中的Jay,母亲离开了他们,“他们能说的很少,多年的空白让之后的所有沉默都在报复”,而短暂的接触也只是增加彼此的“折磨”。至于《冬日边缘》中那个死去的“我”,与妈妈的关系似乎是一组平行线,她们最终的谈话“都在各自的世界里沉没着,而完全把对方遗忘了”。整个家庭是“那样地沉重而压得我难以忍受”,以至“我”不惜以死亡的方式来脱离家庭。她至死也不明白的是:“是不是别人家也像我们家这样充满沉默和令人想逃离的压抑?”
其实,逃离并不专属于青年人。虽然在养老院里,“具体的时间已经无人可知”,老人们“昏昏欲睡”,坐等死神降临,但是像托尔斯泰这样的“老先生”,还是想要逃走,因为他对一日一日无法阻止的老旧和衰败忍无可忍,“他想起十七岁那年读到兰波的诗,那些氤氲在青春期男孩身体里的冲动”,让他还想写一部“关于年轻,关于青春,关于终会消逝的那些时间和遗憾”的小说。于是,他毅然绝然地离开了那座生活了半个世纪的城市,“在空荡荡的车上,他感到某种自由,感到一种奇异的新生。”逃离的想法犹如火星般乍现,“带着迷人的魅力和巨大的力量把那只几十年前沉沦的船从海底拉起。”年轻或者向往年轻,注定了人们要逃离日渐衰老和固化的生活,这与年龄无关。
对于重木笔下这些决意逃离的年轻人来说,家庭既不是温暖的港湾,也不是幸福的巢穴,而更像是扼杀生命的囚笼,他们忍无可忍,肆意摆出与它决裂的姿势,甚至不惜以死亡来反抗,而且他们似乎成功了。就此而言,重木用写作为一群想象中的青年人完成了一场针对家庭的精神逃离。在我看来,“逃离”正是重木短篇小说中最显眼的精神主线。从更宽泛的人生意义来看,这种逃离不专属于青年人,也属于对生命还有未知期待的“老先生”们。
二、逃离隐藏着报复的快意
长泽、兰炀、Jay、肖恩、思齐……重木笔下的人物都不算是勇敢的战士,他们几乎都文质彬彬,温柔谦和,面对压抑得让人不惜一死的家庭,他们惟一能做的就是逃离,这是一场针对家庭的无声反叛。他们没有明确的人生规划,没有想过要去哪里,从事怎样的职业,成为怎样的人。但无论如何,与囚笼般的家庭相比,出租屋反倒是他们安放身体的温柔乡,也是他们心满意足的安乐窝。即便是一座小小的阳台,养养花草,然后“看着那些植物在即将到来的冬日渐渐枯萎”,他们就有一种莫名的幸福和满足,就像“有一天Jay站在阳台上一边打理他的那些植物一边让他打开电视,对肖恩来说,这并不是什么痴人说梦,而是一切可以实现的生活”。他们想要的其并不多,一方属于自己的空间,一个温柔贴心的伴侣,就可以成全他们的所有梦想。在这里,他们可以不讲规律,按照自己喜欢的节奏吃饭睡觉,也可以毫无成见地与俱乐部的陪酒小姐谈情说爱(《无人之地》中的兰炀与玛琳);在这里,他们可以毫无道德负罪感地寻找与自己情投意合的“同志”(《爱是这么短》中的肖恩、Jay和子淇,《托尔斯泰先生》中“老先生”的“小儿子”都是同类人);在这里,他们可以无拘无束,闲谈醉酒到深夜(重木的八篇小说中五次写到“醉酒”);在这里,他们可以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地怀孕和流产(Tina),完全不必担心任何来自外界尤其是家庭的伦理谴责。
因为逃离,也因为暂时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出租屋――就像思齐下意识地把他和Tina租住的房子“当作是他们自己的”,他们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自主和自得,也品尝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快感。这种快感,那个素来由父母主宰的家庭不曾给予过他们。一旦逃离,他们的快感是双重的:一重是他们终于享受到了自由的快乐,一重是他们品尝到了报复原有家庭的快意。就像《冬日边缘》中死去的那个“我”,猜想爸爸妈妈发现“我”死之后的反应,“――如果可能――我希望是绝望和撕心裂肺地哭泣。爸爸坐在我床沿上流着眼泪,妈妈抱着我哭得死去活来。”究竟是怎样的家庭,让“我”不惜以死亡快感来报复这个家庭给“我”的伤害?至于那个“我”因何而死?死后又何以能看到家里发生的一切?似乎这些叙事逻辑上的空白反倒不重要了。而爱好写作的兰炀与陪酒小姐玛琳的相恋,几乎是对他与母亲恶劣关系的一种极大的讽刺。总之,这些逃离的青年人据守一间小小的出租屋,掀翻了传统家庭所代表的伦理秩序和亲情枷锁。难怪,重木借着玛琳的口大声喊叫:“中国人就是把这些东西看得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