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后期,江南社会发生了诸多变化,各类新兴行业涌出,光怪陆离;诸多故事发生,目眩神迷。江南地方上出现了新的组织,称“打行”,初期让世人赞叹,再让人惊讶,最后让人畏惧厌恶。
打行的出现,与明代江南经济的快速发展相关。经济发展,社会稳定,造成了人口的激增,“三十年来承平生育,兼以生计甚难,祸心日炽”。
苏州地方上,有着感染着各类新奇且背离礼法的“苏意”服装、发型、饮食、思想。后人眼中文弱的江南少年郎们,却是昂首挺胸,展示着自己的雄健霸悍。
一群群在苏州街头上厮混的少年们,大概受了说书人口中各类英雄好汉们结义的影响,焚香歃血,发下誓言,要共患难,同富贵,真是一腔少年血,泼天豪放胆。要做江湖人士,就要从着装打扮上做起。
当时的打行少年在外形上还是蛮酷的,身着短衣,臂膀上全是花绣,身上携带牛角短刀。却虽出身低贱,常三餐不饱,可他们结成一团时,他们发现了自己的价值。他们出入茶坊酒肆、红粉青楼,看到不平之事就出手相助,此时打行少年郎们,还真有点侠少风范。
不过,打行少年们多是底层出身,为了在城市中生活,就必须涉及一些能带来收益的业务。于是,侠少变作了恶少,他们的团体也有了正式的名称――“打行”。“市井恶少,恃其拳勇,死党相结,名曰打行。”
打行恶少们,很快风靡东南,为各地不良少年所效法。
南京城中“十步之内,必有恶草。百家之中,必有莠民”。《上海县志》载,万历时,本县打行之风颇盛,此辈皆系无家恶少,东奔西趁之徒。《无锡县志》载,恶少年群聚夜游,以诈谋拳勇,欺负老弱。浙江、安徽、广东、山西等地都有打行成立,恶少们携带武器,聚集成群,横行市井,无视官府。
这干少年郎们,靠着一身的勇力,从事各种不法勾当,谋取生计。
打行之中,以精于武艺者为头目,如松江打行头目朱现绰号“地扁蛇”,嗜枪如命,走险若鹜。
诸多无赖少年汇集于打行旗下,其经营方式如同商行一般。初期打行的主要业务,就是打人。为了打人,打行对成员进行训练。
一些功夫过硬的打行恶少,能根据业务情况需要,决定出拳轻重。受过训练的打行恶少,甚至可以控制被打者死亡的时间。被打者在过了三个月、半年、一年后死去,如此恶少们可以逃避刑法惩罚。打行的武器,除了常使用的镶铁拳套、贴身小刀外,还有流星锤、檀木棍、铁锁链、棒锥、劈柴等。
越往后,打行的业务种类越多,让打行恶少们忙碌不已。比较轻松的业务,就是帮人报复仇家。收到钱财之后,打行恶少故意挑衅雇主的仇家,如果仇家反抗,一群早就埋伏好的恶少们涌出来围殴。被打之后,打行中人还倒打一耙,逼迫受害者拿出钱财谢罪。
晚明时期,江南地方上喜欢打官司,打官司前,不论是原告还是被告,都要请打行帮忙。在开庭当日,被一群打行恶少簇拥着行走,威风八面,也不用怕对方在中途谋害,更可以借打行壮大声势,威胁对方。
审判后,原告、被告若是对审判结果不满意,出了公堂,就在堂外展开械斗。打行恶少们各自抽出随身藏着的木棍、铁尺,大打出手。县衙里的官员们对此也不闻不问,隔岸观火。不是不想管,是管不了。架打完之后,雇主要将出战的打行恶少的酬金交给打行头目,头目另外有酬劳。
江南地方上不时为了坟地、风水、宅基地等发生冲突,此时又要请打行恶少帮忙了。但本地的打行恶少,各自相熟,见了面也不好意思往死里打。涉及风水、墓地的斗殴,在雇主眼中不死人是不肯罢休的,于是常花重金请外地打行过来出战。上海县就经常请嘉定县的打行过来打架,双方反正不熟,见了面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好打。
帮人挨打也是打行的业务之一。每逢有人吃了官司,要挨笞、杖刑时,可以出钱请打行代替。打行替身的价格,依照被打的数量来计算,苏州地方上,挨一板子的价格二钱。对于打行恶少们来说,挨一顿打,赚足银子,躺在家里,好吃好喝养个半年伤,还是值得的。
随着打行的壮大,业务范围也从单纯的打人或者被打,发展到了看家护院。松江地方上经济发达,豪门巨室众多,自然是打行的最大市场。打行投靠豪门,看家护院,其中的另一重动机是获取豪门的庇护。豪门则通过打行,从事一些欺压平民的勾当,双方各取所需。
打行在看家护院上,显示出了足够的职业素质,此类故事在松江地方上颇多。
曾有刁民六七人,冲入退休的首辅徐阶家中,想勒索一番。不想徐家养了健儿百余,将刁民抓住,取了泥粪,从头至脚,且涂且灌。刁民从头发至脚,满身遍布泥粪。有人装死倒在地下,“健儿争溺其口”。这些健儿,正是徐府雇佣的打行恶少。明代法律中规定,以“秽物灌入人口,杖一百”,可打行恶少们哪里在乎这些。
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松江民众冲击董其昌府邸一案中,更可见打行战斗的身影。
董其昌书画绝伦,于文化史上占据了重要一笔,可他在松江地方上却声名恶劣。他雇佣打行,巧取豪夺,兼并土地,强拆民房,为所欲为。
董其昌次子董祖常更是纨绔恶少,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他诱奸了松江府生员陆兆芳家中仆人的女儿绿英,并想将绿英长期霸占。陆兆芳不同意此事,董祖常就派了家中恶奴,带了两百多名打行恶少,冲入陆宅,将绿英抢走,又顺手将陆家财产掳走不少。陆兆芳到官府控告,地方官袒护董其昌,此事遂不了了之。
此事过去不久,市面上出现了名为《黑白传》的戏曲,讽刺董其昌父子。董其昌父子大怒,探听之后,得悉戏曲是生员范昶所写。董其昌就让恶少将范昶抓到家中,一通羞辱后,逼迫他对着城隍祈祷发下毒誓。范昶被从董府释放后,羞辱难当,没几天就病发死掉。
范昶的母亲范氏与董其昌家还有亲戚关系。八十三岁的范氏看着儿子死掉了,就带了儿媳和几名婢女到董家宅子前哭闹。董祖常坐镇家门口,命奴仆将范氏及其媳妇、婢女带入府邸旁边的坐化庵中,用泥涂面,又“剥裤捣阴”,“两股血下如雨”。此日围观者摩肩接踵,人人愤怒,“谓董氏之恶,至此极矣”。 三月十五日,民众汇集街道两旁,“不下百万,而骂声如沸”。
“董宦见万民汹汹,祸在旦夕,纠郡中打行恶少捍卫。”
董家此番雇佣了打行一百多人看守宅院。民众汹涌至董宅门前,准备冲入,负责守卫的打行恶少盘踞在房屋顶上,泼下粪便作为防守工具。前方民众顶着粪便的威胁,拿了砖瓦反击,后方围观者万千人纷纷传递砖块,真是一场人民战争。最终,董宅被攻破,打行恶少撤退。十六日,董其昌、董祖常的宅邸被焚抢。
此案发生后,董其昌全家逃离松江,过了风头才敢回来。到了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新任督学御史看到此案后大骂董祖常:“即‘剥棍捣阴’四字,已死有余辜。”又将他抓来打了二十大杖。至于打行恶少,只是帮董家看家护院,尽本职工作而已,没有受到太多追究。
除了从事街头械斗、帮人看家护院外,打行的业务发展越发频繁。他们此时可以不知廉耻地去敲诈寡妇,利用一切机会勒索钱财,进行诈骗。
《大明律》中明令禁止以外力逼迫寡妇改嫁,可寡妇改嫁,涉及家族中财产的分配,一些不希望寡妇留在家族中的人,就出资请打行出面,逼迫寡妇改嫁。打行对于此类业务充满了兴趣,恶少们三五成群,围在寡妇门外,发出各种污言秽语。如果辱骂不能逼迫寡妇改嫁,打行或是挑起事端,或是找媒婆强嫁,或是以武力威胁。在打行的威胁之下,寡妇常不能坚持,只好改嫁。再婚之妇,人去财空,见者伤心,闻者胆战。
打行最喜欢聚集在商铺云集、人口密集的闹市。在繁华闹市,既容易进行各类不法勾当,犯了事后又容易藏身。上海县的打行,在闹市设局开赌,多少富家子弟在其中败光家财。南汇的打行还干起了“包娼”的活儿,控制地方上的卖淫业务。常熟地方的打行,为了勾引良家子弟入圈套,往往投其所好,以武术、戏曲之类加以诱惑。
作为打行的发源地,苏州打行劣迹斑斑,敲诈勒索中都可以看到打行的影子。每看到有乡下人持了财物进苏州城,打行就设计将他骗至无人之处,然后半骗半抢,称“撞六市”。如果不巧失手被抓,在扭送官府的途中,打行同党群起救下,扭送者反而被敲诈勒索。
碰到有自杀的案件,打行就怂恿死者亲属,聚众抢尸,敲诈勒索。碰到人家有吉凶喜庆之事,打行插身其中,吃饱喝足之后,再敲诈钱财。逢到民间丧葬,打行恶少就聚众拦路,称有碍风水,肆意敲诈,不达目的不罢休。
打行本以无业游民为主,随着打行业务的兴盛,一些底层文人也投身其中,想分上一杯羹。知识分子群体的加入,提高了打行的知识层次,增加了其技术含量。此后,地方上富豪请客吃饭时,常有一二打行中的秀才入席,以防打行恶少过来滋事。民间诉讼时,也请打行中的秀才出谋划策,秀才赤膊上阵械斗的景象,偶尔也可一见。
打行的出现,恶少们的猖狂,刑事案件的频发,甚至让中央朝廷震惊。《皇明大事记》中,将打行与甘州事变、大同兵变、辽东兵变、南京兵变,视为同等大事。
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苏州打行少年猖獗,应天巡抚翁大立下令各州县抓捕。十月,翁大立亲自到苏州指导搜捕工作,督导甚急。打行少年愤甚,决定给翁大立一个下马威。
一日,翁大立的轿子从巷子中经过时,突然有人冲上来抽了他一记耳光。翁大立与护卫还未反应过来时,此人已“撤去如飞鸟,莫可踪迹”。
翁大立被打了记耳光,是从未有过的羞辱,发誓:“鼠辈敢尔,必尽杀乃已。”
翁大立是浙江余姚人,其乡间有武林高手边成,这次也随同他来到苏州。边成熟悉江湖内幕,翁大立就向他请教,该如何对付打行中的这干少年。
边成对翁大立说了老实话,这些打行少年,不过是玩花架子而已。碰到高手,他们就会躲避起来,等风头一过,重新出动。如果用怀柔的手段来对付打行少年,他们会消失。但切不可与其硬争,将其少年血性激起,则要激化事态。
翁大立听了边成的劝告,想将此事淡化。不想地方上的捕快急着想立功,四处抓捕打行头目。打行少年群情浮动,汹汹不安,最后相互歃血为盟,约了一起闹事。打行众人以白头巾裹头,各自持了长刀巨斧,半夜发动,围攻吴县、长洲、苏州各监狱。囚犯被放出来后,跟随打行一起闹事,涌到都察院,刀砍斧砸,将门劈开冲了进去。翁大立带了老婆孩子爬墙逃走,捡了条性命。
打行进入都察院后,一把火将官衙焚毁,又准备去攻打苏州府府治。苏州知府王道行早有准备,将兵勇排列,严阵以待,打行少年到底不是正规军对手,就撤退逃跑,到了次日早上,打行从葑门斩关出逃,躲入太湖中。
所幸此时倭寇已被平息,不然内外结合,局势将不可收拾。事后翁大立派人四处抓捕,捉到首犯周二等二十余人。嘉靖皇帝得悉此事后,命令翁大立继续戴罪立功,限期将逃入太湖的打行恶少抓捕归案。
此次事件之后,苏州打行气焰被打击了下去。苏州打行恶少,或是隐遁,或是转移到附近的松江、嘉定等地发展,反而壮大了这些地方打行的实力。到了明末,嘉定到处是打行恶少,遍布城乡,官府也不能收拾。至清代,在江南各地,仍可以看到打行恶少们的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