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婆家的餐桌上,偶然提起了这么一个人――他是外婆的妹夫,军人。老蒋逃到台湾那年,他也过去了。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听闻过这么一个人。外婆说,一开始还会写写信,可后来就断了,到现在早已有几十年不联系了。
我想象着那一张张泛黄的信纸,被叠得工工整整的,被外婆紧紧地压在箱底,锁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也许只有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那个人,那段往事,才会被拿出来晒晒久违的日光。其实也是徒劳,那一张张信纸早已发霉,字迹早已模糊,散发着一股旧日的味道。
太阳向西,这股从旧日里弥漫出的气息重又消散,无处可寻,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好像谁都忘了这件事,那张陌生的面孔重又模糊。夏日的风将所有思绪吹散,直到七月的一天……
又是在外婆家吃饭,只不过这次谈论起了九天的台湾之旅。一束束柔和的阳光从窗外飞扑而来,好像顿时触发了什么。唉,我们家在台湾不是有亲戚吗?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外婆也是一脸懊恼,叹息着没去找找好久没联系的妹夫,一面低头叹气,一面又不断揉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唉,可是几十年不见了,他也许搬了家,说不定,不在人世了也有可能啊。外婆独自嘟囔了几句,突然猛地抬起了头:“唉,也找不到了,别想了,快吃饭吧。”
一大桌的人又嘻嘻哈哈了起来,吃菜的吃菜,谈笑的谈笑。刚刚的那一段小插曲只是这夏日里的蝉鸣,热热闹闹地悲泣一曲,鸣叫时撼动人心,停息时清风一缕,并没有人放在心上。
“以后也不会再被提及了吧!”我忽然这样惆怅地想。
可是,那个远在台湾的亲人呢?他怎么样了?他想我们吗?想这个故乡吗?他会回来吗?……
我想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想象着他所想的。这感觉,真是有点奇怪,但不得不承认,也太过于悲凉。
实在是不应过分责怪他与大陆切断了联系,因为大陆这头的亲人把他看得也太轻太轻了。也许是时间把一切打磨得太过平淡。但我只知道,若他再回来,这里也许已不是他的故乡了。也许他会用热烈的情感拥抱故土,但这片土地并不会以同样的热情来回馈他。
于人,于物,都是如此。
我回想起了在台湾的那段日子。当汽车在城市中间来回穿梭的时候,我总会看到清瘦的老人坐在马路边的长椅上,两手交错地搭在拐杖上,平静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导游告诉我们,这些老人大多是老兵,他们就住在马路旁的老兵公寓里。那些老人平日里没事,总喜欢看看大巴车,因为他们知道,那里面都是大陆来的人。
导游还让我们朝他们挥挥手。我便趴在车窗上,微微地挥了挥手。那些老人竟也朝我们招着手,平静的表情也终于有了些变化。那些拄着拐杖的,慢慢地停住了步子,也慢腾腾地扬起了手。车子开得太快,霎时,他们便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我的那位从未谋面的亲人,他是否就是这些老兵中的一个?他是否也是这样深沉地爱恋着故土?他是否一直一直渴望着回来――回到可以打着油纸伞、漫步青石板路的,可以坐着乌篷船、游走水乡的,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那片土地――江南?
我有些迷糊了,究竟是他不想回来,还是他不能,或者不敢回来?生在大陆的人总渴望台湾真正回归祖国,但同时,却又对它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距离感――那种被历史、被政治强制赋予的距离感。那道浅浅的台湾海峡,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却是太深,太深。
很多从大陆去往台湾的老兵穷尽一生都没能回到故乡。以前是回去一次太艰难,现在交通发达,来往便利,但却有老人不愿回去。说得似乎轻巧,但这也是在一次一次的心理折磨下做出的无奈的妥协。有些老兵没了亲人,故土对他而言不能再称之为故土了,它只是一个“根”;而在台湾,他至少还有战友。有些老兵在台湾开始了新的生活,但他们在大陆也有儿女,这就是最难面对的了。有些老人纵然在故乡有亲人,在台湾也没有亲情束缚,但所谓“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如今故乡的一切将改写他旧日里对故土的一切认知,那种寂寥的陌生感会将人仅有的一点美好思绪吞噬。
很多老兵就这样留在了台湾,像一个个不能回头的浪子,几十年前离开故乡的那一刻,其实便是诀别。不知当他们坐在长椅上,听着梧桐“簌簌”声,看着一批批欢呼雀跃的大陆游客,眼中是否会泛起一点泪光,又或许,那双眼早已因泪尽而干涸?
干涸的泪洒在旧日的回忆里,也洒在半山腰上的一座座老兵公墓里。一块块洁净的墓碑安然矗立在阳光下,却又躲在时光的尽头――那一个个不被世人打扰的角落。我从未见过,但我想那里应该有一棵葱茏的大树。奔波了一辈子的军人,此时应该静静地在地下长眠。以前,是他们守护一方土地;如今,应该让一方土地来庇护他们了吧。
现在,是秋天了,黄叶开始掉落。那片圣洁的墓地,也快要被黄叶染黄了吧。只愿这在空中翻飞的落叶,承载着老兵们深沉的归思,随着秋日的风,漂洋过海回去――回乡去。
从当年风华正茂的意气少年,到如今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风风雨雨几十年。再过三十年,恐怕一切都要结束了吧。
黄叶再飘三十载,落叶,终究,会归了根。
简评
外婆家亲戚聚餐时偶然提到的“素未谋面的亲人”,引发了情感细腻的作者无限遥想。作者巧妙地以自己台湾之行串起这段讲述,带着之前的从未听闻、偶然听说、再次听说的怅惘,回想台湾之行中见到的那些“没能回到大陆的老兵”,讲述沧海桑田的故事,传达对那道“浅浅的海峡”带来的亲近与疏远、深切与淡漠、思念与隔阂的复杂情思。
整个台湾之行被用来做触发点,种种其他见闻皆删去,作者只落笔“老兵”群像,结合自家“素未谋面的亲人”的隐约人生,以独到的角度表达一种为海峡相隔又隔不断的归思,文笔细腻,情感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