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美狄亚杀子行为具有深刻的集体无意识的动因,其中女性痛苦的妊娠反应和担心期间被丈夫抛弃的忧虑是杀子意愿产生的重要因素。另外,杀子行为是对“母亲”身份的拒斥,同时也是对于其背后的文化规约与社会义务的拒绝。二者共同构成了杀子的动因,伊阿宋的背叛行为则是激活这种杀子原型的重要情境。
关键词:美狄亚;杀子原型;集体无意识;妊娠反应;“母亲”身份
一、问题之缘起
《美狄亚》是古希腊剧作家欧里庇得斯的名作,其中讲述了美狄亚为报复忘恩负义的丈夫伊阿宋,杀死丈夫的新欢科林斯公主和她的父亲并杀害自己两个儿子的故事。其中“杀子复仇”一节是研究者探讨最多的一个部分,主要问题便是为何美狄亚要以杀害亲子这种极端的方式复仇?
这几种解释不能说不合情理,然而无论是复仇,还是文化,都并没有深入人物的心理去解释这种现象。那么,从人物内部的心理角度考察,是否存在着更为深刻的原因?也有研究者是从心理学的角度出发对此进行的解释,不过这部分研究者大部分将杀子的行为视为一种病态的行为。有研究者将剧中美狄亚的行为进行分析,得出其有“情感性障碍”的结论,因为“‘母杀子’的行为是一般人很难做到的,只有患‘病’的美狄亚才能做得到”。[4]如此一来,杀子行为只是一部分的“病人”的病态行为,并没有普遍的意义,而只是一个偶然事件而已。可是父母杀子的历史已有上万年,并且,无论在西方还是东方,文学还是历史,杀子的文字记载都层出不穷。如此久远的历史,如此庞大的数量,且在全球各地都有发生,可见已经不是简单的病理学事件,其背后必然蕴含着深刻的集体无意识。“它在所有人身上别无二致,并因此构成具有超个人性的共同心理基础,普遍存在于我们大家身上”。[5]5美狄亚的杀子行为之所以“引起了这么尖锐的恐怖,是因为这并非是不可想象的,而是我们共同分享的隐秘命运”。[6]
下面笔者将对美狄亚杀子这一原型进行分析,一方面挖掘其杀子行为的内在心理原因;另一方面尽量从多个维度考量这一原型,力图把握其意义的多元性以及多种解释之间的内在关联。
二、妊娠期潜隐的杀子意念
除了必须要忍受妊娠反应之外,孕妇还要提防丈夫的不忠。在怀孕前后妻子往往无法满足丈夫的性需求,这个时候一些男性很可能会另寻新欢。列维-布留尔曾经引述过以下资料,“在阿比朋人那里‘母亲要给自己的孩子喂奶三年,在这段时期中,她们不跟自己的丈夫发生性关系,这些丈夫不耐烦旷得这样久,常常另找老婆。因而,妇女们害怕被遗弃,就在婴儿降生时把他们弄死’”。[8]335这里杀子的意念产生于对被遗弃命运的恐惧,而孕期无疑是一个女性被遗弃的危险期。并且这种危险即便到了现代社会也并未减弱。可以说是身体的长期不适与心理的不安全感共同导致了孕期杀子意愿的萌生。
如果孕期杀子的意念仅仅是产生于个人的无意识心理之中,那么这便仅仅是一种个人心理情结;可是孕期的身体不适与心理的不安全感既然是一种在孕妇群体如此普遍的现象,那么个人无意识转化为集体无意识,情结转化为原型也就很容易理解了。二者的区别正在于前者是个人性的,而后者是集体性的,“个人无意识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情结构成,集体无意识的内容基本上是由原型构成”。[5]36美狄亚杀子的行为正是这种集体无意识心理的复现。这种杀子的意愿一直潜隐在集体的记忆之中,只是在特定的情境之中才会浮出地表,在美狄亚的故事中,丈夫背信弃义的行径,以及被抛弃后的孤独命运都是诱发杀子意愿浮现的契机。所以文本之内的种种线索,都只是美狄亚杀子的导火索,而并非根本上的原因。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美狄亚会采取如此极端和有违常理的复仇方式――只有承载着千万年的集体记忆才有这种巨大的力量,能够迫使一个母亲亲手杀掉自己的孩子。“在这一瞬间,我们不再是个人,而是整个族类,全人类的声音一齐在我们心中回响。”[9]85 在剧作《美狄亚》之中,通过美狄亚的一段话也可看出些端倪:“一个男人同家里的人住的烦倦了,可以到外面去散散他心里的郁积,不是找朋友,就是找玩耍的人;可是我们女人就只能靠着一个人,他们男人反说我们安处在家中,全然没有生命危险;他们却要举着长矛上阵:这说法真是荒谬。我宁愿提着盾牌打三次仗,也不愿生一次孩子。”[1]70这段话前面讲的是男女社会处境的不相同,可是最后一句收尾美狄亚却忽然说到了孩子。孩子固然是维系家庭组成的重要部分,可在这里与前面所说的女性“只能靠着一个人”等并无必然联系;事实上,一般来讲生养孩子更有利于稳固妇女在家中的地位。这里收尾一句话其实与前面的话产生了断裂,这一瞬间是生孩子的痛苦记忆的浮现,也意味着集体无意识中杀子意愿的重生。
在剧本将近末尾中提到,“我听说古时候有一个女人,也只有她一个女人,才亲手杀害过她心爱的孩儿,就是叫神明激得发狂的,被宙斯的妻子赶出门去漂泊的伊诺”。[1]100罗念生先生在注释中对这段材料提出了质疑,伊诺并没有杀子的行为。其实这里人物与事件的真实性并不重要,毕竟文学作品并不是历史著作。在这里其实正是这同一段类似的杀子故事唤醒了沉睡在美狄亚内心深处的集体无意识情感,“个体的人不可能充分发挥他的力量,除非他从我们称之为理想的集体表象中获得援助”。[9]85于是她在久久的挣扎之后终于获得了超越普遍的母性的力量,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美狄亚的不幸遭遇唤醒了她的杀子情结,这种情境正是荣格所说的,“重新面临那种在漫长的时间中曾经帮助建立起原始意象的特殊语境”。[10]85被抛弃后可能面临的贫困,无力抚养孩子等问题一股脑的涌入美狄亚的心中,这些问题很可能都是早先曾经引起杀子行为的重要动机,在我国早期的许多杀婴行为许多都是因为贫困。而与剧作中所提到的伊诺的例子相比,美狄亚也同伊诺一般,同样遭遇了被遗弃、而后孤单漂泊的命运;另外这种担忧兴许早就在孕期产生过,现在却实实在在的发生了。被抛弃的命运勾起了孕期种种不快的记忆,验证了当初的不安,也勾起了美狄亚曾经的杀子意愿。正是这种种条件的汇集造成了原型复现的特殊情境,导致了它的重现。而这种情境既是造成原型复现的条件,也是那种可以透视出人类的存在的场景。在美狄亚为丈夫付出许多之后,却忽然发现自己被抛弃了。盟誓早已被破坏,周围是异国的土地,自己被视为异类。“我们都是孤独的,爱使我们与众不同。”[6]可是现在爱也已然逝去,她彻底孤独了。她甚至开始后悔,“我的父亲、我的祖国呀,我现在惭愧我杀害了我的兄弟,离开了你们”,[1]8同时她也开始担忧未来。过去、未来与现在的交汇获得了一种高密度的时间,这也正是昆德拉所说的那种“对存在的发现”[10]的时刻。
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这种表面的杀子动机也正是意识对于无意识压抑机制的表现。根据弗洛伊德的表述,无意识中往往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欲望和意愿,这些欲望无法进入意识的层面,只能通过变形的方式躲过意识的稽查。虽然意识对于无意识的压抑是发生在个体的心理层面,而我们这里讨论的是集体无意识。不过,集体无意识最终仍旧要通过一个个的个体来实现,而一种沉潜在集体无意识之下的意愿一定是不易于被主流文化传统所认可的,那么其复现也一定会经过种种变形。复仇这一表面动机正是杀子行为的本源欲望的变形,因为这一行为太有违常理,只有置放在复仇的框架之下,才容易被接受。甚至将美狄亚视为“病人”的理论,都可以视为对这种无意识意愿的拒斥。
杀子行为也确实是复仇,不过在此处,杀子不是作为对丈夫的复仇,而是作为对孩子本人的复仇――对孩子曾经让母亲遭受的苦难的报复。而杀害孩子的行为在客观上也造成了孩子的位置的缺席。所以,这一主动性的杀子行为也可以理解为女性对于“母亲”身份的拒斥。
三、对“母亲”身份的拒斥
在一个女性的一生之中,生子无疑是一个具有重大转折意义的事件。不单单在于十月怀胎的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带来的考验,还在于从此之后她便有了一个新的身份:母亲。孩子的诞生便决定了母亲的社会身份的确立,同时也意味着一个女性在自己家庭中地位的稳固――如果她生的是男孩的话。联系起前面所讲的孕期的双重折磨,那么生子便具有了一种成人礼的仪式的性质。种种孕期苦痛代表了一种确认与考验,女性终于获得了成为“母亲”的资格。在此处,仪式具有一种确认,告知的性质,使得主体获得社会与家庭的认同。在我国,婴儿的降生一向被视为家庭里的一件大事,亲朋好友都要前去道贺,主人家也往往要备上酒席宴请前来道贺的客人。客人的道贺正意味着这种认可,而主人的宴请正是对于这种认可的回报。
然而一个人的社会身份只有得到主体的心理认同,两种力量才能形成真正的和解。不过这种和解总是难以获得,主体难免在社会期待与主观意愿之间徘徊纠结。“我宁愿提着盾牌打三次仗,也不愿生一次孩子”,这里清晰地表明了美狄亚对于母亲身份的拒斥。这种拒斥不仅仅是对妊娠期苦痛的惧怕,也不仅是针对一个身份,更针对的是身份标签后面的文化习俗规约以及母亲的社会义务和责任。虽然丈夫的爱使得她宁愿压抑自己,顺从社会期待,承担相夫教子的义务,但主体与社会的冲突是一直都默默存在的,只是这种冲突的爆发需要一个契机。伊阿宋的背叛为美狄亚提供了这种契机,既然家庭已然破碎,那么再承担这样的义务和规约便不再有必要了。她也不再有这种动力了。
四、结语
归结起来看,首先,美狄亚的杀子行为有着重要的集体无意识心理,而根据前文论证,妊娠期的杀子意愿与对母亲身份的拒斥是形成这种集体无意识的原初意象的重要因素,其中后者并不会直接表现为杀子的意愿。初始时,杀子只是避免母亲身份的一种可能性的手段,只是后来伊阿宋的背叛行为促成了这一转化,沉潜在集体无意识深处的杀子原型的被激活最终导致了杀子的惨剧。从艺术效果来看,由于这一情节设置集中了人类集体无意识的核心,所以便道出了普遍的人性。正是由于其对人类存在的发现,所以千百年以来一直都能够在人们的心中激起强烈的回响。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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