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般人的眼里,似乎树上的花才是自然的尤物,那一朵朵轻颤的花里,有阳光的含情,月亮的温润,星光的耀熠,雨露的渥,微风的抚慰和搀扶,乃美的集大成者。殊不知,长在树上的叶子,在每一个春季,它们都露头、生长,葱郁,多少日子以来默默无声,陪衬花儿。一俟初秋,其或黄或红而荧光内蕴,润泽如酥,亦自了得。及至深秋,待其悠然飘落,金黄一地,血红一片,也终究成为一道不亚于初春花开热烈而美轮美奂的特别景致。
一
前些年,我曾率队去加拿大温哥华考察。来到温哥华,最引人注目的,当数作为城市行道树的红枫了。我知道,红枫是加拿大的国树。深秋之时,暗红的枫叶飘飘洒洒落下,成了当地最为鲜亮的风景。我随手拾起一片枫叶,近距离欣赏这些滴血般的枫叶,不禁感慨:这些飘落的枫叶,已经完成这一季的生命,却在生命的终结时绽放出如此的美丽,这大概就是生命的意义。
如同红枫、银杏一样,世上许多树叶一俟进入秋季,便由青色而泛黄颜抑或显红色。有科学家说,因为泛黄显红的树叶能够从周围的环境和土壤中汲取尽可能多的营养,并开始分解叶子里的叶绿素,并将其中所含营养分配进树干和树根,这样就能让树木度过严寒的冬天。部分树木的叶子在秋天里变成黄色,这是因为叶绿素的分解让黄色的类胡萝卜素暴露出来,但叶子的红色却来自一种名为花青素的色素,这种色素在秋天会变得很活跃。
曾经看到一个材料,说一株四年的赤松,松针凋落之时重量已然减轻17%。这不光是水分的干枯,更是营养物的遣还。它在告别大树之前,就已把叶体中69%的氮,81%的磷,以及80%的钾返还给大树母亲,以壮晚辈生长。树叶从初春绽出叶芽,到深秋染黄着红飘落,在其生命轮回中,为大自然带来了无限的生机。轻盈的一片片叶子,在大树和森林面前,它们确乎太过渺小,然而,没有了这些叶子,又怎有伟岸的树、茂密的森林呢?更何况,它们即便是凋零伏地,也还不算是完成了它的夙愿。
我曾在美国、澳大利亚和欧洲几个国家考察时碰逢过类似的情况:深秋时,一些城市小路上的落叶只是被清洁工人扫至树根周围,而并非像国内一样清扫后匆匆被垃圾车运走。问之,则曰:“叶从泥土来,还回泥土去。腐烂的树叶既是城市土壤唯一的天然肥料,又能帮助树根抵御严寒。而况,落叶堆积于树根周围,红黄杂然、层叠蓬然,还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多么富于诗意的诠释!其实,这也恰恰符合落叶的本意――通过“腐解”,化入沃土消痕灭迹。于是,亦便达到了“本来无一物”的至无至净境界。是的,落叶是大自然的一种馈赠,不宜将其视为废物。“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龚自珍这一名句,早已点出了这一点。它不仅能“护花”,而且能美化生活环境。“无边落叶萧萧下”,“满阶梧叶月明中”,是醉人的秋景秋色。落叶与野草一样,呈现自然美,是人们重要的审美物。如果我们能够合理地利用它,保留一些落叶街道,让城市中硬邦邦的水泥路、沥青路,铺上落叶的地毯,让布满高楼大厦的街头巷尾融入“落叶萧萧”的景象,也许能较好地体现现代人与大自然的和谐。
落叶,归于原点,其实有着多种选项,比如“燃烧自己,温暖人间”。我从小寄养在浙东四明山麓的一个小山村,对于落叶总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更不可能像现在这般,有闲情逸致去留意落叶本身的意韵,但对于当年祖母上山扒落叶的情景,至今则历历在目。上个世纪60年代,全国上下生活必需品严重匮乏,其中包括农民烧菜煮饭用的柴薪。小山村中,除了国家禁止砍伐的树木,凡是可以用作柴薪的,几乎被砍得精光,以至于每年挨到秋冬季节,更是闹柴荒。怎么办?祖母与一些忙家务的妇女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上山扒落叶,以解燃眉之急。所谓扒落叶,就是用竹子制成一个像人的手指一样的工具,上山至树木茂盛的地方去扒落叶。因为山上松叶多,松针掉下后一旦与其他落叶缠绵一起,用专用工具一扒,那落叶便像厚厚的毯子一样被卷起。自然,一个妇人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即可往家里挑回好几担落叶。“扒尽山上的落叶,既可当柴烧,还可以有效防止山火的突发和蔓延。”祖母曾经的告白,令我豁然开朗、记忆犹新。落叶被作为农家的柴薪,或许不是其本意,但那簇簇火焰传递的温煦,终究带给人类一份不可多得的福祉。更何况,这样的落幕正如《红楼梦》中黛玉续接之偈语所言――“无立足境,方是干净”,其也从另一个意义上凸现了浴火涅之美。
二
老舍曾给齐白石出了道“难题”――他以查初白的“蛙声十里出山泉”和赵秋谷的“凄迷灯火更宜秋”两句诗,希望齐先生作一幅画。齐白石是这样来安排画面的:画面左上角两笔直线画了窗的一角,里面有一盏小油灯,火苗是红的,被风吹得稍歪,由窗外飘来一片橘黄色枫叶,慢慢地落到灯火的上方。窗下一片空白,占了画面的四分之三。在空白的下半部的两侧,齐白石用了五方印章,大小错落,构图绝妙。
我深以为,此画堪称经典,那“由窗外飘来”的“一片橘黄色枫叶”,该是无可替代的元素。红黄相间的一片枫叶,与红红的火苗相映,而刚离枝飘落的细节又契合夜间的环境。于是,那份融于画面的“凄迷”氛围便在缠缠绵绵中登场并由淡至浓了。
或许,有人会说,画面中暗示了环境和季节,似乎没有声音,缺失立体动感。怎能说没有?“火苗”“被风吹得稍歪”,你就听不到风的声音?更何况,枫叶飘落也是有声音的。记得瞿式耜的《和宋为溪十声韵》中说过,大自然的十种声音分别为:松声、涧声、琴声、鹤声、煎茶声、棋子声、夜蛩声、读书声、雨滴声、雪洒声。其中有的声音有人的参与,但皆发于自然,与天籁同响。“松声”,既是松针挂树迎风鸣发之声,也指松叶离枝凋落之音。松叶有声,枫叶等树叶岂能没有?“大音希声,大道无形”,深秋风动,树叶飘落,细细谛听,那一声声委实温润软酥。想象中,不同的树叶飘落,声音千变万化,当是一曲曲仙乐。只是树叶的飘落声,应是人们体验精神自由而获得的审美经验。是啊,假若没有精神自由,那是听不见任何树叶飘落之声的。自然,这些人也是欣赏不了齐白石“凄迷灯火更宜秋”这一精品画作的。 落叶,一俟入得艺术家的法眼而被创意到极致,亦便风华绝代、身价百倍的了。黑釉木叶天目盏,恰恰因了当年民间窑工独出机杼、别具风韵的创意,令一小片落叶入盏,终究成为日后众多藏家竞相收藏之物。我知道,产于吉州窑的木叶天目盏,在当时并不被朝廷看好,被真正看好的是那些适宜斗茶的兔毫、鹧鸪斑、玳瑁斑、油滴等结晶窑变器物。宋徽宗《大观茶论》载:“盏色以青黑为贵,兔毫为上。”《方兴胜览》也有记载:“斗试之法,以水痕先退者为负,耐久者为胜,故较胜负曰一水,两水。茶色白,入黑盏,水痕易验,兔毫盏之所以为贵也。”或许,当年的木叶天目盏因民窑的卑微身份而不被看重,然而,这并不影响其在民间流传,被百姓抬举,以至越千年以后,其竟能超越同侪,成为领军之器。
茶盏中央一爿茎脉依稀可见的落叶,似被风儿刚刚吹落盏中,浑然天成。那色泽各异的落叶,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终让人想起云遮雾障的秋月,大给人以无限的遐想和深思。我时常在想,最为普通的木叶能够入盏――哪怕桑叶、枫叶、樟叶、菩提叶、杨树叶、皂角叶、豆荚叶、桃树叶、柚木叶等;图案设计也没有固定样式――或一叶或二三叶相叠或半叶,“或一叶展开于盏内壁,占器壁的二分之一,或大树耸于苍穹之中,或一小片树叶挂在盏内壁,茎脉清晰,或双叶叠落,或三叶散点”,其构思奇巧,木叶纹与瓷器地色黑黄釉相衬,显得格外清晰明朗,只是缘于民窑的自由开放,因而才诱导出窑匠们的汩汩灵感,激发起他们的无限创造力。是啊,无论是叶片无意落在胚胎上启迪了窑匠,抑或制作中有工匠随意将水中的落叶拣起贴于器面而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以至最终考证定格为:利用腐蚀的办法将叶子进行处理,令其成为脉网状叶片,然后将它贴在碗上去烧,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是窑匠们热爱生活,就地取材、信手拈来捕捉美感的产物。假若是御制作坊,又有谁斗胆敢想敢为?
落叶是秋的斑斓,漫卷起一天赤红。当木叶飞扬在宋元的天空,它便是天目的茶盏。在窑匠们的眼里,每一片落叶就像是明月,那是窑神在夜空中的眼,那是真正的“天目”啊!长了“天目”的吉州窑,一炉炉出窑的木叶盏既是先民不经意间巧夺天工的遗珍,也是上天赐给人类的福祉!
三
有人说过,世上没有两片落叶是相同的。是的,每片落叶都属于自己,都有属于自己的个性特质,且终究给人类以耐人寻味的哲思。诚如一位作家所写的那样:“‘我就是我’,落叶用自己的性格证明着生命曾经存在的价值和尊严,而我们的生命呢?我们却急着把自己变成流水线上的成品――一样的面容,一样的表情,一样的生活图景。人们走入同样的电梯,推开同样的窗户,坐上同样的马桶,在同一时刻关闭电视并在同一时刻打出哈欠,谈论着同样的流行话题,制订同样的购物计划,甚至拥有同样的恋爱经历……所有的城市,越来越成为一个城市;所有的人,越来越成为一个人――我们在趋同的进程中失去了自己。”人类与落叶拉开了深邃思考的距离、个性独立的距离,这是自然的悲哀还是人类的悲戚呢?想一想吧,人类的每一点进步,不就得益于大自然这个伟大的造化吗?想起了老子的话“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对于任何一片落叶――这个无声无息的自然哲人,我们都应该怀有一份敬畏。
秋叶纷纷飘落,散乱一地,不啻是诗意的诱发、哲思的诱惑,也是创造的诱导。许多大美的艺术,也并无严格的规划和构思;灵感的火花,往往于思绪的纷乱中突然迸溅。是的,有创造性的科学家和艺术家,只有在摄取了某种大量的、重复出现的信息之后,才能形成某种问题,引起他们苦苦思索,废寝忘食。这时,往往一个线索的作用,就能使他们豁然开朗。于是,灵感状态出现了,杰出的艺术构思胎动了,伟大的科学构思萌发了。上个世纪30年代,曾在万国博览会上荣获金质奖章,中国人用自己发明的制碱法造出纯碱的著名化学家侯德榜,他的故乡在福建,他十来岁的时候常常侧身躺在草坡上,望着流不尽的闽江水,让自己的想象纵情驰骋,旋转不息的水车、撒落一地的秋叶、姑母家的药碾子,等等,都是他想象过的东西。大自然就是这般神奇,其每每总是给那些勤于和善于思考者以机遇和恩赐,就如苹果落地给牛顿发现万有引力定律以莫大的启示一样,纷乱的落叶不知引发了科学家、艺术家们多少的创造智慧和创新实践?
四
落叶线条优美,脉络舒张,它们是自然中的游吟诗人,是天地间的布道者,是地球上的匆匆过客。生命的这曲挽歌,在神经敏感、文思敏捷的诗人哪里,自会发出不一样的歌鸣,以至而呈现不同的风景。北宋婉约派词人柳永说:“水风轻、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由落叶引发的情感何其哀怨感伤!但在张耒的诗里,落叶却有着另一番情韵,“庭户无人秋月明,夜霜欲落气先清。梧桐真不甘衰谢,数叶迎风尚有声”,叶子即便无可奈何落下,也要发出属于自己的铿锵之声。其实,这落叶的抗争之声里不也暗寓着诗人自己铮铮的骨骼之声吗?
其实,不必说诗人的腕底下落叶会有不一样的自然景致、心灵感应,看秋天飘零的落叶,不同心境的普通人也会有不同的念想。对衣食无忧、心无挂碍的人来说,当野外的昆虫们齐声歌唱,间或此起彼伏而空洞如箫时,你看见落叶参差不齐地落下,看着,看着,你就会觉得周遭渐入万籁俱寂的氛围,有声似无声了。于是,你的整个心灵融化在空灵之中了,因为你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与落叶一起进入了彩色的无忧无虑的梦之乡。你早把自己变成了一片落叶,趸拥在大自然的怀里,边成了地地道道的自然之子。
然而,对于身陷困境,有着万般烦恼的人,看落叶坠地,有时或许会“借酒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我的父亲是一位教师,曾被错划为右派,当时除了被强制下放劳动,还与我们隔离居住。父亲告诉我,其时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只是生理上受苦,但与家人“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痛,不免让他心理上难以承受。父亲其时一个人独居在一所小学的教师宿舍里。学校里种得最多的是梧桐树,一到秋天,梧桐树叶便纷纷凋落。每每看到这样的场景,父亲总是欷不已。
深秋的一天,天下起了倾盆大雨。瞬间,学校的路面和操场都成了汪洋大海。一些飘零的梧桐叶便成了一只只孤舟。父亲在日记中如斯写道:“看到梧桐落叶漂浮在恣肆的雨水中,我想到了自己的处境,我不也是那飘落不定的落叶吗?”是啊,人生总会碰到些类似落叶飘落被雨水腾挪般的游移不定的时刻,它们多出现在人生转折的关键时期,有时,没有谁能够掌握自己的未来。但我相信,其时父亲有着自己的定力,他岂肯让自己成为落叶而随波逐流?他有时甚至在两棵梧桐树之间丈量距离,感受落叶与落叶的亲密。他不甘孤独,超越孤独。他写在那篇日记结尾处的几句话,分明让我看到了一个盼星星盼月亮,挺胸执杖而艰难前行的励志者:“颓唐,不是出路,埋怨并非良药,唯静心中坚守,清醒中壮行,‘落叶’之舟才能去往它该去的地方而安得其所,以期待生命的勃发,静候春天的消息。” 五
飘落的秋叶,也是哲理的启迪者。泰戈尔说过:“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如果一个人真的“生如夏花之绚烂”,诚诚恳恳为人、踏踏实实干事,无怨无悔、胸怀坦荡地走完一生,“足可以告慰自己,告慰亲人和朋友,告慰社会,坦然而从容地面对痛苦,平静而美好地走向死亡,而无须死后极尽奢华、备享哀荣”。是的,想起历史上无数统治者抑或大富大贵之人,都希望身后被供奉在高堂大殿,享受芸芸众生的歌功颂德,享受子孙万代的顶礼膜拜。他们几乎毫无例外地预见到谢世之际的哀荣,包括葬礼之盛、陵墓之华。然而,最经久的绿荫、最不朽的意志以及最辉煌的荣耀,往往就含蕴于无言。
想起了人民的好总理周恩来,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提出死后不留骨灰的人。梁衡在《大无大有周恩来》中回忆:“1976年新年刚过,一个寒冷的早晨突然广播里传出了哀乐。1月15日下午追悼大会结束后,邓颖超就把家属召集到一起,说总理在十几年前就与她约定死后不留骨灰。灰入大地,可以肥田。当晚,她找来总理生前党小组的几个成员帮忙,一架农用飞机在北京如磐的夜色中冷清地起飞,飞临天津,这个总理少年时代生活和最早投身革命的地方,又沿着渤海湾飞临黄河入海口,将那一捧银白的灰粉化入海空,也许就是这一撒,总理的魂魄就永远充满人间,贯通天地。”总理在海空的腾展中,延伸自己的生命,温润祖国的大地。
如果说,总理生前为祖国和人民殚精竭虑、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模范实践,当为国人尽知的话,那么,去世后,其骨灰归于大海、归于自然怀抱之举,国人自是难以料及,以至有人不禁哀叹:“这个前代所有的名人加起来都不足抵其人格伟大的人,怎么就连一个我们可以为之扼腕、叹息、流泪的地方也没有呢?”然而,正是总理生前对自己去世后的嘱托和安排,见证了总理的去世,远“不是一种消失,一种灭亡,而是一种复活,一种别样的永生。”与大海邂逅,与白云做伴,不占用一寸农田,不浪费分毫资源,总理必将在大自然的循环往复之中升腾灵魂,获得永恒。“有的人死了却依然活着,有的人死了却早就死去”。是啊,总理“依然活着”,总理的“秋叶”永远绽挂在人民的心树上而永不凋落。
正是深秋之时,我走在一座老街的街头,一片叶子飘然而落,它先是在我额头小伫一下,又在我的胸口处打个滚,最后,悠然地落在我的脚下。这一刻,我体会到了轻柔的抚摸,体会到了温暖的抚慰。
突然,一阵大风刮来,这片叶子竟被刮得无影无踪。我四处张望,莫名地失落,但很快我又变得安详、从容,因为我笃信它只是用刚才那种特殊的方式向我道别。
它一定是去了它该去的地方,它绝不孤独,它一定会信守自己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