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午后，突然下了一场暴雨。十分凛冽的模样，把玻璃窗敲打得砰然震响。
我的手机应该是响了好几次，最后一次我才发觉，等接起来，那边劈头盖脸的已是一顿没好气的斥骂，你搞什么啊？电话也不接，你老公出事了，赶快到医科大来！
我有刹那间的失神，觉得这不过是一场熟人跟我开的玩笑。柯镇良他应该还在北京，他三天前才启程，说好一星期后才回来，怎么可能一转眼就进了医科大？
浑浑噩噩的几天过去，柯镇良的生命已无危险，但他一直昏迷不醒。
医生犹犹豫豫地宽慰我，他没事，他好像只是不愿意醒来，他应该是受了极大的波荡和刺激，潜意识里不愿醒过来。
他为什么不愿意醒过来？
我把他接回了家里，请了个专职保姆。每天回到家里，坐在他床前，凝视着他紧闭的眼，我心里想的只有这个问题：他为什么不愿意醒过来？
他睡着的样子很安静，像从前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乖孩子的神气。
我们俩恋爱三年，结婚两年，有房有车。他事业蒸蒸日上，却口碑良好，对我仍然体贴有加，许多人都对我们的婚姻欣羡不已。
来探望他的人络绎不绝，每个人都安慰我，别着急，他会好起来的。每天夜里，我握着他的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心里一遍遍地只对他说，对不起，镇良，对不起。
我迅速地消瘦下来，我询问过他的同事。他们说，出事之前办公室跟他通过电话，他说还得在北京待两天，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回来。
他做事从来不会没交代，他去哪儿都会事先跟我说一声。随着职位的升迁和工作的更加忙碌，他仍然保持着最初的习惯给我打电话。
我仔细看了我的通话记录，确定他确实没有给我打过电话。
我想着想着，身子便出了一身冷汗。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知道了我的秘密。除此之外，我真的再也找不到其他答案。
他知道了我的秘密，所以才那么突然地就要赶回来，因为着急和气躁，所以才出了车祸，又因为伤心和难过，他才不愿意清醒过来！
愧疚和悔恨，像无边的海洋，瞬间吞噬了我。我几乎难以呼吸。我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庞上，除了对不起，我哽咽着再无法成言。
那一天，像往常一样，趁着柯镇良出差，李维硕订好了房，给我发来了短信。
李维硕25岁，是我的客户中最年轻的一个。我一直谨守着一条工作准则，决不与自己的客户有任何工作以外的情感纠葛。
我和李维硕之间的工作关系，很快地就搞定结束。但他摇身一变，硬是以朋友的身份，每天打给我无数电话，发无数短信，偶尔答应他去吃餐饭，他便兴奋得像个孩子――就是他那欣喜若狂的模样，打动了我。
婚姻生活过久了，我和柯镇良之间缺乏的便是这点激情和惊喜，无论我做什么，他都淡淡的。
表面上看去，我们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可只有我知道，我们很少拥抱亲吻，半个月也不会有一场性事。
即便有，也匆匆忙忙，完全失去了原本滋味。几次三番，不禁觉得厌倦。
和李维硕的一餐饭，渐渐地变成了两餐三餐，他第一次牵我的手，偷偷的小心翼翼的，第一次亲吻我的脸，自己先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我越来越喜欢跟他在一起，那种感觉，像回到了从前的校园，那些云淡风轻的日子。
也警告过自己的，不能再这样下去。我有柯镇良，虽然生活平淡，可他是个好丈夫。可是李维硕的电话一来，我就什么都忘了。
我们终于越过了界限，这男和女，捅破了这一层关系，那情欲便成了沸腾的水，盖也盖不住。
李维硕带给我的，是全新的一种体验。他热情而体贴，他的吻可以温柔得像风，缓慢地，把心房轻轻吹起涟漪。每一次道别，我都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不再见他。然而下一次，我仍然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正因为如此，我没有听到手机响。我的丈夫濒临生死边缘，我却躺在别的男人身下忘我地呻吟。
一想到这个我就悔恨不已。
我的空闲时间全给了柯镇良，李维硕给我打来无数电话，我一次也没接。直到有一天傍晚，他冲到我家里来。
我们俩就站在柯镇良的床前，一同呆呆地凝视着毫无知觉的柯镇良。我咬咬嘴唇，轻声说，我差点就打算着跟他说，离婚吧，我爱上了别人。
李维硕把我搂在怀里，他的唇亲吻着我的头发。对不起，他说。
他走了。
从此再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但他说，如果有一天，我想起他来，随时可以找他。
我苦笑了，不不不，不会再有那么一天了。假若柯镇良一辈子都不能醒来，我也将陪伴他一辈子。这是我欠他的，我愿意用我的一生来偿还。
我每天都给他读一点报上的新闻，或者在他喜欢的书里挑一段话念给他听。
夜深人静，窗外月光清冷，我翻箱倒柜找出我们俩在从前热恋的日子里写下的情书，缓缓朗读。
在这样安静的朗读里，我的心境也渐次平复下来。偶尔会恍惚觉得，那一切，就像昨日才刚刚发生，我们俩相亲相爱，发誓一辈子不离不弃。
柯镇良的父母从老家赶来看他，抱着我老泪纵横。他们住了两天，我执意不让他们为柯镇良做任何事。他是我的丈夫，我自己来，我总是这么说。
两天后他们走了，因为觉得再住下去，帮不上我，还要给我添麻烦。临走时婆婆扑通就给我跪下了，我吓了一跳，赶紧拉她起来，两个人哭成了一团。
假若她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她还会这样对我吗？
柯镇良醒来那天，我在办公室，保姆给我打电话，带着哭腔，柯哥他醒了！
半天叫不到车，我一路奔跑回去。
柯镇良就站在客厅等我，我扑到他的怀里，哭成了泪人。他拍着我的背，像哄孩子一样，乖，别哭了，我这不是好了吗？
像做了一场梦，柯镇良就这么恢复了正常。
他绝口不提李维硕的事，我又是感激又是内疚，对他百般温柔体贴。他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笑我，咦，娘子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 其实，他也变了许多，我很敏感地感觉到了。他变得很黏我，一天打好几通电话，每有应酬推了又推，实在推不掉的也是速去速回。一进家门就大声叫我的名字，动不动地就拥抱我，那样子，好像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不见。
那些日子，我们总是觉得夜太短，怎么亲热也不够。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和柯镇良，也可以那么好那么和谐。
我太感激老天了，它给了我一场虚惊，终于还是还予了我一场幸福！
生活像是恢复了正常，柯镇良的任命正式下来了，他换了辆新车。不喜欢用司机，自己每天送我去上班，下班时一准又在公司楼下等着。同事们都笑话起来，怎么，突然间变新婚了？我只笑，觉得幸福极了。
很偶然的一天，我在街上碰到了柯镇良从前的司机，他告诉我说，车子大修时发现我的丝巾落在了车上，这段时间一直忙着下乡，几乎都忘了，要不是见着我，还想不起来！
我愣了一下，迅速地在记忆里搜索了一圈。我不记得什么时候掉了丝巾在车上了。
但我很礼貌地说，谢谢您了。
第二天，我拿到了丝巾。
第一眼，我就感觉着，心里边有些什么东西，静悄悄地破碎开来。不不不，这种大花大紫的丝巾，从来不是我的所爱。任我再怎么回想，我也从未拥有过这样的一条丝巾。
不好的预感紧紧揪住了我的心，我无比惊惶地猜想，难道那一天，车上还有别的人？而且，是一个女人？
整整一天我无法静下心来工作，如果车上还有一个女人，那么她是谁？
如果是同事，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柯镇良为什么没有说起？为什么车祸现场只有柯镇良一个人？
我真想立刻找到柯镇良，把我心里的疑问统统倒出来。可是我不敢，我害怕，我害怕追究他的时候他会反过来追究我，而那将是一幅多么不堪的情景！
可是我没法让自己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经意地缠着柯镇良，让他带我一块儿去应酬，又以路过他们单位为名，跑到办公室去看他。
很快地，我发现了她。
不用多问，我就知道是她。女人的直觉和敏感，永远在情事上表现得最为明显。而且，我看到了她颈上系着的丝巾，和我收到的那一条，分明就是同一系列！
她不算年轻，听说是一位很有前途的后备干部，工作能力很强。她与柯镇良并非一个办公室，但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彼此之间的工作来往非常多。我还得知，柯镇良身体恢复重新上班后，对手上的工作进行了调整，与她的部门有关的工作他分派到了另一位同事手上。
不用再了解了。
我的心疼得像是碎掉了。
我一直以为，是我对不住他。我饱含愧疚地照顾着他，悔恨折磨了我那么漫长的一段时日。而其实，他的心灵和肉体，早就背叛了我。
我能想象得出，那一天，柯镇良其实已经回到市里，应该是他想和情人多待两天时间，于是，对我，对他的同事都说了谎。没想到路上出了车祸，他受了伤，而那个女人，慌了神，左思右想，她抛下他离开了现场。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做，跟他们的声誉和前途相比，他们的爱情实在不堪一击。正因为如此，他宁可长陷昏迷之中，也不愿清醒。那种爱情毁灭的痛击，对柯镇良，实在难以承受。他从来不是一个滥情的男人，对那个女人，他一定是动了真情的。
想通了一切，我不由得痛哭起来！
手机一直在响，我知道一定是柯镇良。这么晚没回家，他一定担心了。如果是在几天前，我会觉得幸福，而在此时，这一切变得那么可笑！
他醒来后，发觉我的好，于是百般地对我好。这些日子以来的幸福，其实不过是我们俩的愧疚堆砌起来的一场假象！
我浑身颤抖着，拨通了李维硕的电话。此时此刻，我只想扑在他的怀里好好地哭上一场。
电话好久才有人接，他的声音懒洋洋的，喂，哪位？
我的心如受重击！不过才过去100天，他就忘了我的号码？我怔忡着不知如何开口，李维硕已经醒悟过来，啊，佳雯啊，有什么事？
他的声音骤然热情起来，可是晚了，我的心先一步掉进冰窖，没法子在瞬间里被焐暖。
挂了电话，我忍不住轻笑起来。
我笑的是我自己。
原来我一直如此天真，幻想爱情真诚而天长地久，却不知道在如今，爱情只适宜速食，并不宜久藏。
手机再次响起来，是柯镇良。我不接，它停了又响，停了又响。
我终于接起来，他在那头焦急地嚷，佳雯，你在哪儿？你急死我了，你在哪儿啊？
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委屈，除了委屈还是委屈，我小声啜泣起来。
他听到了，更急了，你怎么了，佳雯？你在哪儿，告诉我，我马上来接你！你别哭啊，别哭……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疼那些痛在他的声音里渐渐地淡了下去，我想象着他开着车在路上慌乱地寻找着我的情形，一颗心渐渐地温暖起来。
也许我们都在情路上迷失过自己，可是我们最终还是选择了彼此。爱情也许总是千疮百孔，可最起码，我们还愿意去将它修补。
我说，我在民族大道。
柯镇良说，你等着我，我马上就到。
我于是站在喧嚣的街道旁，安静地等待着，那辆朝我驶来的车，它可以把我载回家。也许和柯镇良，我们仍然是可以一块儿终老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