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籍导演汤姆・霍尔继《凯尔经的秘密》之后,又一次将他那烂漫无边的笔触,伸向了自己的家乡,又一次将灵感的触角延伸到那些古老迷人的凯尔特传说中去。在这个3D动画愈发充斥着流水线工业气息的年代,精美绝伦的手绘动画出身的《海洋之歌》就是有着可以卓尔不群的资本。那每一帧每一画都仿若精工雕刻,看似几笔简约的几何图形,却延展堆叠出千变万化的姿态与场景,处处透露着手艺人的古朴细腻和爱尔兰岛国文化的深沉醇厚。这一派反潮流的做工与画风,又恰如本片所表达的主题一样执拗又动人:该回归的就是要回归,该属于爱尔兰文化血脉的,一个都不能丢,就算那无边的乡愁凝成悲伤哭泣成海,也要用一首亘古绵延的歌谣,唤回迷途人的归路。
这个一直以宫崎骏为榜样的爱尔兰导演,虽然还不能在故事层面将本片编排的那般净练工整,但起码有一样东西他和宫崎骏一脉相承,那就是对于本国文化的传承与发扬。《海洋之歌》的故事源自于一本民间故事合集《大海的居民》,其中有关海豹人的传说成为了该片得以诞生的主要灵感。哥哥本和妹妹西尔莎的母亲是传说中的海豹人,在诞下西尔莎之后便回归大海,徒留父亲悲伤度日。来自城市都柏林的奶奶执意要将兄妹二人带走,却依然敌不过两人对于海边生活的向往与怀恋。原来妹妹西尔莎同母亲一样也是海豹人,当她披上海豹皮的外衣,唱起那首母亲吟唱过的歌谣后,便会召唤出强大的生命力量。在寻找回家的路上,西尔莎被巫婆抓走,一向冷漠懦弱的哥哥便担负起了寻找妹妹的责任。一路上他鉴证了无数神话的真迹,每一根头发里都藏着回忆的长发老人,专门吸取人情感与灵魂的猫头鹰巫婆,这些奇妙的人设和场景依凭着导演烂漫无边的想象力,奇观似的展现在观众面前,使人惊叹于爱尔兰古老神话的瑰丽与绚目。
《海洋之歌》作为一部以繁复手绘为主要技术依托的动画电影,同《男孩与世界》等手绘名作有着近乎相似的主题,这大概是因为手绘的古拙感可以更深刻的表达出,其作者对于回归自然文化的原始渴望。这里,大海成为了爱尔兰文化根基的象征,片中的一家人依海而居,母亲生于斯隐于斯,连所谓的分娩都是在海浪中写意般的完成。海的轻灵动人,进一步的对比出奶奶来自的都柏林――这一工业化城市的乌烟瘴气、死气沉闷。那片海是悲伤的泪水汇聚而成,外貌状若奶奶的猫头鹰婆婆为了免除儿子的悲伤,便抽走了他的情绪,让其石头般安详的立于海岸,而她亦是通过吸吮着别人的情绪聊以自慰来忘却丧子之痛。最后唤醒她的,是西尔莎的歌声,那在片中被具象化为灿烂极光的声音成为了归乡者的指引与神话重生的希望。海一般辽阔的悲伤,恰如宏宏一抹乡愁何以能忘,看似偏安一隅的安稳宁静实则便如工业化城镇生活般的死气沉沉,那波澜的海看似既不平静也并不安全,确是生灵的庇佑与诸神的归宿。而这,恰是这袅袅乡愁的解,它源于斯又归于斯,一路跌跌宕宕,与那大海共同护佑着爱尔兰这一岛国的生生不息。
影片的最后,是全片最华彩的高潮。在西尔莎的歌声中,无数封固在石头中的神仙与传说,最后得以释放。西尔莎虽然身为海豹人,但因为对于哥哥和家庭的眷恋,选择成为一个普通人,而不是如母亲般羽化归宿于极光之中。神话与凡尘在互相的妥协和依恋中达成了和谐,前者方能永恒不灭,只要后者乡愁难忘,似海如歌。差点漏掉这样一部美到极致的作品,惊人的美总能让人动容,由于题材和诸多表现手段的相似,观看《海洋之歌》的时候我不住的联想起去年的日本动画作品《辉夜姬物语》,同样是民间传说类的故事,同样是每一帧都是艺术品的精致手绘作品,同样是关于寻找和离别的凄美故事,东西方对于美的诠释最终殊途同归,片尾离别之凄凄与歌声之切切一下便能击穿身处不同文化圈的人类内心,从最原始古老的情感出发,关照现代人的内心,这源于乡愁共同的美不禁让我怀疑,巴别塔真的存在吗?
表现欧洲绘画纷繁华丽的《海洋之歌》却与表达东方传统美的《辉夜姬物语》有好几个共同的文化核心,最为醒目的便是两者内涵之间都具有的“乡愁”气质,《海洋之歌》的乡愁在大海,而《辉夜姬物语》的乡愁在山林里,东西方文明内心乡愁的不同归属源于地缘。《海洋之歌》具有明显的反工业化的色彩,影片中的两位小主人公从海边来到灰暗的大城市以后,心里却一直牵挂海中的小岛,整个故事均围绕两个小主人公历经千难万险回到海岛为主线,这种对海洋的向往也是对自由的回归,而相比之下,《辉夜姬物语》流露的更多是反世俗的气质,影片中的辉夜姬也是从小在山林长大,却最终被迫里来到了日本的京都,但是心里却一直牵挂着从小长大的山林,即使到了最后的日子,神志和身体也要涉水千山回到那片最初生长的山林里,这对山林的向往带有传统东方人骨子里的 “归隐”气质,告别俗世皈依南山,这是东方人千百年来对内心自由的追求。更巧合的是两部电影中的主人公均不是以常人的身份出现,《辉夜姬物语》中的辉夜姬是长在竹子里的仙子,而《海洋之歌》中的海豹仙则是海洋里的仙子,她们生长的地方便是他们乡愁的所在,东方文化圈(这里的所有东方特指中华文化圈)大抵是内陆气质的,而西方则偏向海洋,陆地的有限和海洋的广袤也决定了两种文化对于自由的不同解读,神总是要离去的,辉夜姬不能选择不,只能在超度中忘却俗世而离去,但是海豹仙可以选择留下,东西方文化对于神话传说中个人意志作用的不同表达也可以让人感触到文化气质之间的显著差异,但是这种差异是建立在美学之上,而美学这门语言,是全人类共通的。但是为什么需要借助神话来传达现世的隐喻呢?神话终究还是具有社会性质的,但是它身上原始性的力量无疑会放大其艺术性,而在神话之中,不论是辽阔汹涌的海洋,还是充满生机的山林,原始力量里展现的那种生命力,是亘古不灭的。
此外两部电影都有关于寻找,辉夜姬在周围世俗的桎梏下,希望在大自然中寻找心灵的宁静,这是内向的自由追求,而《海洋之歌》中的寻找自由则显得更加的浓烈和热切,他们解放的不仅仅是自己,更包含了对民族传统文化和自然的解救,两者一内敛,一奔放的气质一对比,便足以让人感受到东西方文化之间不同的魅力,这些显见的不同气质并不是分裂,她们的指向是一致的,所承载的东西都是所有民族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乡愁,而对于自由的追求向往,对自然与古朴的回归,不都是全人类的共同的寄托么。
《海洋之歌》的绘画继承了欧洲动画作品的精髓,脱离了工业流水线动画,手绘的朴素显然是更接近电影自身的态度,而欧洲动画不拘一格天马行空的气质让每一帧画面都可以独立成为精致的美术作品,这些精美的手绘图像时时刻刻提醒我们,这不是一部流水线上的商品,它是手工的艺术品,是不可复制的,在对海洋的向往与崇敬中,影片最终选择了回归这个母话题,结合传统神话进行诠释,影片自身浓浓的民族自我认同感依旧可以突破地域和语言的限制,让人感受到全世界人对于美理解的高度一致。再说日本的辉夜姬物语,自然也是纯手绘的动画作品,与欧洲动画作品图像里浓烈鲜艳的色彩、精致的内容相比起来,东方美学的古朴气质会更显得恬淡一些,大量的留白和古朴的线条也依旧可以让人感受到那种绘画构图的精细和倾注。两者对于绘画的不同手法最终均是服务于共同的美学主题,两者气质、内涵和表现手段的高度一致让人难以忘怀,说是殊途同归一点也不为过。
不论海浪多汹涌,山林多莽苍,乡愁总是悲切而美丽的,它是巴别塔不存在的证据,它也是我们共同的回归,但是它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告诉我们,这一切都很难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