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饿甚于饥
一般认为古文献中的饿指饥甚,且这种程度的饿威胁到了生命;饥表示腹空,想吃东西,与饱相对。《康熙字典》在饿字释义后的按语中也说饿甚于饥也,这种区别在很多历史文献中是明显的。例如:
(1)初,宣子田于首山,舍于翳桑,见灵辄饿,问其病。曰:不食三日矣。(春秋《左传宣公二年》)①
(2)语曰:家有常业,虽饥不饿;国有常法,虽危不亡。(战国《韩非子饰邪》)
(3)宁一月饥,无一旬饿。(西汉《淮南子说山训》)高诱注:饥,食不足;饿,困乏也。
古汉语中有专门表示饿死、饿死的人概念的词,比如殍殣莩等,但也可以使用饥死饿死等组合式表达。检索中国基本古籍库(无标点),字符饿与死共现的数量明显高于饥,如表1。
这或可证明历史文献中饿本身确实存在程度义。但我们要问:既然饿甚于饥,那么饥死与饿死有什么不同呢?虽然饿死占绝对优势,但饥死也绝不是个例。例如:
(4)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食则得食,必以礼乎?(战国《孟子告子下》)
(5)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战国《庄子盗跖》)
饿又常与饥连用,也可与程度副词组合,比如大甚等,如上表所示。与饿相比,历史文献中饥与程度副词组合占绝对优势,这也可说明饿本身含有程度义。但为什么饿也可与程度副词组合呢?
(6)此人饥甚,於是冒死取啖之。(东晋陶潜《搜神后记》)
(7)铁臼竟以冻饿甚、被杖死,时年十六。(北齐颜之推《还冤记徐铁臼》)
综上,通常情况下,历史文献中的饿表示饥甚,与饥确实有区别。至于饿的程度是否威胁到了生命,要看具体语境,这不是饿词义中的内容。考虑到现代很多方言点仅使用饿,饿应在某一历史时期已经兼有饥的功能了。
二、饥常用作饿
魏达纯(2002)认为,饥饿在春秋时期确实存在程度上的差异,战国时期区别开始消失,汉初已开始混同。魏达纯所列的六条证据概括来说其实就两条,一是大量本该使用饿的地方使用了饥,书证丰富;二是有时饿等于饥,书证其实就一例。
(8)赵宣孟活饥人于委桑之下,而天下称仁焉。(西汉《淮南子人间训》)
(9)伯夷委国饥死,不嫌贪刀钩。(东汉王充《论衡书应篇》)
(10)若夫琅邪儿子明,岁败之时,兄为饥人所食,自缚叩头,代兄为食,饿人美其义,两舍不食。(东汉王充《论衡齐世篇》)
(11)楚庄王好细腰,故朝有饿人。(战国《荀子君道》)
例(8)与例(1)叙述的显然是同一件事,例(9)与例(5)也是,前者用饿,后者用饥,这仅能证明饥可用作饿,义为饥甚。在人以人为食的时候,通常情况下必定是极其饥饿的时候,所以例(10)饥人饿人都是非常饿的人,饥义也为饥甚。魏达纯认为,例(11)中的人是为讨好君主而减肥,使腰变细,不可能饿到威胁生命,所以此处的饿义为饥。但是古籍中还有如下书证:
(12)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腰,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起。(春秋《墨子兼爱》)
(13)楚灵王好细腰,其朝多饿死人。(春秋《晏子春秋外篇上》)
楚灵王好细腰的故事源自《墨子》,叙述中已明言饿到了扶墙然后起,而后《晏子春秋》则直言饿死人。所以,这里饿仍然是饥甚。综上所述,汉朝的混同仅是饥常用作饿,即饥有饥甚义;至于饿的程度义消失可用作饥,显然证据不足。
三、饿用作饥
《广韵》释饿为不饱也。高诱注《淮南子》:饥,食不足;饿,困乏也。不饱指的是食不足,所以至晚到北宋时期饿已可用作饥了。例如:
(14)若饿,取井中物食。(东晋陶潜《搜神后记》)
(15)此人欲逐向白庄,侯白云:旦来大饿,未得即往。(隋侯白《启颜录》)
(16)饱吃自身稳,饿肚自身饥。(唐《王梵志诗有钱不造福》)
(17)饿乃芦中餐草,渴饮岩下流泉。(五代《敦煌变文集伍子胥变文》)
例(7)、例(15)中的饿与程度副词组合,例(16)中饱与饿相对,都应理解为饥。但是汉至五代时期这类用例较少。常与饱相对的仍是饥,饿仍然倾向于表示饥甚。例如:
(18)兀兀舍底坐,饿你眼赫赤。(唐《王梵志诗官职亦需求》)
(19)不可使长饱,不可使长饥。饥则力不足,饱则背人飞。乘饥纵搏击,未饱须絷维。(唐白居易《放鹰》)
从汉朝至五代时期的代表性文献中饥饿的分布情况来看(如下表2),饥的使用频率远远高于饿,若饿经常兼用作饥,饿的使用频率不应该那么低。
魏达纯在认为饥饿汉初已经开始混同的情况下,又说二者在汉以后的文献中仍多少保持着程度上的差异。我们认为,这种差异其实就是汉代以后很长时间里饿较少用作饥,中古时期的饿虽然可用作饥,但仍然倾向于表示饥甚。
四、饿等于饥
明朝《正字通》释饿为饥甚,清代《康熙字典》在按语中也说饿甚于饥也。两部字典应多是以古文献为基础编纂的书面语词典,并不能很好地反映当时语言的实际情况。所以,不能说清中期饿在实际语言中仍然为饥甚义。但是,在普遍尊古的风气下,也不能排除文人受上古经典的影响,一直以来都有意区别饥饿,这可视作饿代替饥的阻力。由于汉语文白严重脱节,同一时期不同文化程度的人对饥饿有无区别有不同认识,加之各方言区演变不平衡,仅据历史文献并不易判断饥饿何时混同。但饿用作饥的可靠用例在明清时期的一些白话文献中逐渐增多。例如:
(20)戴宗临行,又嘱付道:兄弟小心,不要贪酒,失误了哥哥饭食。休得出去噇醉了,饿著哥哥。(元末明初施耐庵《水浒传》)
(21)吴银儿道:娘,我且不饿,休叫姐盛来。(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22)八戒道:说得是,我老猪也有些饿了,且到人家化些斋吃,有力气,好挑行李。(明吴承恩《西游记》)
(23)我说:您拿的走罢。我饿了,我回去吃饭去。(清李绿园《歧路灯》)
(24)那麽狠好,肚里也饿了。(清《重刊老乞大》)
在一般认为反映元代北方汉语的《原本老乞大》中无饿,而在清朝的《老乞大新释》《重刊老乞大》中,一些本使用饥的地方改用了饿饥饿。这说明饿用作饥已经很普遍了。汪维辉(2005)据此及《红楼梦》中饥饿的使用情况,认为在北方话中,饿成为饥的等义词并开始取代饥是在元代以后发生的,至迟到18世纪中叶替换已经完成。
综上所述,由于汉语双音节化等因素的影响,饿与饥经常连用,二者的区别慢慢被掩盖。二者又都可与程度副词组合,饥甚馁甚便是饿,饿甚中的饿似饥,这说明饥饿程度的表达灵活多样。由此,状语(大饿、小饿)或补语(饿甚、饿极)的程度义也会逐渐掩盖饿本身的程度义。融合在饿中的程度义在人们的意识中逐渐模糊消失后,饿的义域扩大,概括性增强。由于语言的经济性原则,在一些方言点,饿逐渐挤压了饥等。
五、饥饿义词的共时分布
饥饿义词的共时分布是各词历史演变的结果。据《汉语方言地图集(词汇卷)》,汉语方言使用的表示饥饿义的词有饿、肚饿、肚皮饿、屎肚饿、饥、肚饥、肚皮饥、腹饥、饥困、枵、肚枵、空、?、肚?、嘴?、困、肚困等,其中饿的分布最广,肚饥饥次之;枵等分布在闽语区,?等分布在部分湘语区。限于篇幅,下面仅整理《汉语方言词汇》的记录材料,以说明饥饿义词在汉语方言中的分布情况(见表3)。
《汉语方言地图集》显示北方方言区的河北、河南、山西、陕西、山东等地的一些方言点有饥分布。就河北、天津而言,有三个方言点用饥,三个方言点饥饿兼用,其他二十多个方言点使用饿。这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调查,90年代出版的《河北方言词汇编》出入较大(见下表4)。至于差异的原因,应是前者调查的时间早,选点细密,而后者调查的时间晚,普通话推广的过程中饿已经挤压了饥的分布。其实饥饿在方言区的分布可能比想象中的复杂,需要更为细密的调查。属于中原官话-郑开片的民权县,县城用饿,而下辖的双塔镇用饥,在询问是否饥饿时说你饥不饥。
即使在北方方言区,饥饿的演变也不是同步的。所以并不能笼统地说至迟18世纪中叶,北方话中的饿已经替换了饥。由于语言演变的不平衡性,即使到目前,北方话仍有很多方言点在口语中仅使用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