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21 世纪的青年舞蹈工作者们，我们要如何跳? 如何教?记得多年前网络疯传某艺术学校的技巧课展示视频。一个班级的学生用夸张的柔韧度征服了很多网络观众。 学生们搬腿过头，整体看上去几乎有200 度。 很多动作的设计很容易对膝盖骨和韧带造成扭伤，很多网友表示孩子们太牛了，跳的太棒了，老师教的太好了，纷纷点赞。而我看来，在一个教育和文明相对普及、健全的社会，对艺术也应当考究其科学性与审美价值。因为柔韧度不是舞蹈的全部。 我们看舞蹈，是看一个身体如何形成自身或与其他身体的对话。挑战极限，是舞蹈重要的灵魂，但要遵循人体运动科学。那么，我们要如何科学的起舞，如何了解并挑战我们的身体?
一、了解身体，突破舒适空间
受芭蕾舞影响，大多人认为舞者的首要标准是：高、瘦、挺拔。这种大众对舞者身体的审美观在中国成为一种被广泛认同的标准，也潜移默化地成为对未达标舞者的一种歧视。大家都熟知我们的身体有不同的质感和节奏，控制质感和节奏的能力与生俱来。不同的社会角色、情境、状态决定不同的质感和节奏。举个例子，母亲爱抚自己的婴儿，通常会用手轻拍。这个动作一定是舒缓、轻盈的。没有哪位母亲会重力大幅度地拍打婴儿。当一个人打喷嚏时，通常头部、脖子会快速、敏捷地前倾。很少会有人与生俱来地放慢动作打喷嚏。前者的动作质感是由她的个人角色和当下情境做出的主动反应，后者是天生本能的反应。这两种反应方式在现代舞中都被需要。
了解自己的身体，至关重要。每个人的骨骼、肌肉、生理结构不同，做同样一个动作时感受也不同。不是每一个人天生可以手心外翻、十指紧扣然后轻松的自绕一圈，也不是每人个人生来大腿内侧肌肉可以向外转开直至双脚转开自然形成180 度。有些人可以通过后天训练达到，有些人即便是训练，也无法做到。不同的身体结构塑造出不同的运动形态、方向和节奏。现代舞中，并不能说软度越好，骨骼越开就跳的越好。很多家长、孩子把柔韧度当做学舞蹈的第一标准。舞者们相互之前比较，私底下拼命压腿、搬腰、踩胯。无形中破坏了自己原本最真实体格能够突破的运动空间，同时，他们扰乱了自身自然运动的规律，因为过度用力会让他们的跳跃变得做作、不连贯、不自然。跳的好不好与身体结构本身没有太大关系，主要考究一个身体如何自然舒适地在空间里运动，形成矛盾然后巧妙的解决。生活中我们有很多舒适区域，舒适区域(Comfort Zone) 也存在于舞蹈中。了解自己的身体，能够让舞者感受到他的舒适区域在哪，也就是最自然、连贯、舒服的运动轨迹和空间。
Laban 舞蹈体系是由艺术家、建筑家、舞者、编导Rudolf Laban 创立的。 RudolfLaban 1879 年出生于当时还是奥匈帝国统治的伯拉第斯拉瓦，现在是捷克斯洛伐克的城市之一。很多人把Laban 视为哲学家、科学家、数学家、理论学家。他将舞蹈与几何、建筑结合，认为人可以在五种晶体(Crystal)中科学自由地起舞。Laban 并没有用固体来形容这几个几何体，而是用了晶体。因为晶体的透明质感更能够与舞在其中这一想法联系。这五种晶体是：立方体(Cube)、四面体(Tetrahedron)、八面体(Octahedron)、十二面体(Dodecahedron)、二十面体(Icosahedron)。五个晶体中，面最多，体积最大，最难动手制作的是二十面体。二十面体也是最能关联到人体结构，最能训练运动能力范围的多面体。中国舞中的方位有八个点。顺时针方向水平环绕人体一周的四个面分别为一、三、五、七点，四个角为二、四、六、八点。Laban 在他的动作分析(Laban Movement Analysis)中将空间按照人体站立方向分为三种不同的立面：从身体前到后的立面叫做轮平面(SagittalPlane), 从身体左到右的立面叫做门平面(Frontal Plane), 围绕腰部一圈形成的面叫做水平面(Horizontal Plane)。美国后现代舞蹈家Trisha Brown 将Laban 的三个空间面和自己对立方体的研究加以结合，在立方体中创立了27 个点。
按习惯和舒适度Laban 将人体最常用的动作质地分为八种，分别是：压(Pressing)、砍(Slashing)、 弹(Flicking)、滑(Gliding)、拧(Wringing)、推(Thrusting)、拍(Dabbing)、浮(Floating)。每一种动作都有附属的一系列描述，也叫质感。例如压这个动作，我们很容易联想到直接(Direct)、用力(Strong)、持久(Sustained)。这三个形容词反应人体对压本能的反应，也是压这个动作的附属质感。用手、头、胯骨、腿、脚分别用不同的质地尽可能地延伸到每个点，延伸的同时身体中心(Body Core) 必须维持最原始的正面方向，不可偏离。用肢体和大脑将布满27 个方向点的立方体深刻地记下，然后站入20 面体的中心。必须确保20 面体面对正确的方位，即人体的前后上下均有四条直线，两两平行。如图所示。站好方位后，将刚才记下的27 个点在新的空间中重现，会发觉有趣很多。 用同样的方法去比划刚才的27 个点，会发现空间内增添了许多层次。站在20 面体内，可以用一只手和与其反方向的脚来挑战身体的延伸极限，例如，右手可以往右斜上方延伸，左脚可延伸至左后下方。通常在做第一遍的时候，大家会下意识地用自己身体舒适度范围内的质感表达。例如，缓慢地、均匀地向两端延伸。如果在同样的动作基础上加以不同的质地，其效果和身体的感知会不同。例如，在延伸的同时右手拧、左手弹。这个动作通常不会让我们的身体感到舒服，因为我们的手、脚在这两个空间内没有这样的习惯性运动质地。是我在美国Laban 动作分析课时感受桌平面的瞬间。人类睡觉时一定有支撑物去承受我们的体重。没有人会像图中的我那样睡觉。然而，教授让我试着在桌平面找到平时睡觉的感觉，并让我的手、脚的末梢尽可能的往我的右后中方位和左前中方位伴随呼吸自然延伸。我身体所在的平面空间并不是我的舒适空间，但通过这样的尝试我体会到自己身体里有更多可能性，启发我探索如何去突破、挑战现有的质地。因此，在20 面体内联系、体验方向和不同质地能够让舞者们很容易地找到自己的动作舒适空间和非舒适空间。
介绍Laban 动作分析的目的并非让大家通过学习Laban 舞蹈体系，成为Laban 风格的舞者。而是希望舞者朋友们了解这种科学动作分析的存在，能够用一种系统、科学、生动的方式去探索自己身体中的可能性。即兴(Improvisation)， 在现代舞中非常重要，也是现代舞中检验舞者水准的关键。即兴能够很好地训练一个舞者做到主动和被动的反应方式。即兴也分很多种，包括结构即兴、无结构即兴、接触即兴、无接触即兴等等。无论哪一种即兴，都是一种互动和感受。感受自身器官、血液、细胞、皮肤的互动和与另一个身体产生的互动关系。即兴的同时，我们必须根据自身或另一个身体的结构、方向、力度、速度作出反应。在特定的时刻，可以是无反应的。 Trisha Brown 说过，我的动作和思想有密切联系吗?首先，我认为我的身体是会思考的。也就是说，在互动的过程中，决定我们身体运动轨迹的不一定是大脑，可以是身体，因为它有感知，它可以决定它在某个空间内是否舒服。在特定的情况下，我们的身体有时候会想往某一个方向走，有时候本能的走它必须走的路径。即兴一定是不假思索的。
生活中，人体的能动性可以是主动的，也可以是被动的。例如，当肚子饿时，这个信号会迅速传送到大脑，身体会很自然地起身找食物。这时身体在主动的运动。在大海里突然遇到强烈的海浪涌向自己，身体会自然的跟随海浪的方向移动。这时身体处于被动的运动状态。 在现代舞蹈中，主动运动每位舞者都很容易掌握，因为中国舞的训练方式通常是要求身体主动运动的。 中国舞中，包括民族民间舞、古典舞都有规定的动作路径和名词。而在现代舞中，没有规定的动作轨迹。我们可以通过学习Laban 动作分析来发现自己身体以内和以外的未知空间。 结合即兴去扩大身体在这些未知空间的可能性。无论是接触即兴还是无接触即兴，我认为即兴的核心是本能、自由、松弛和感知。在现代舞中，我们需要通过肢体和心理去感知身体以外引领我们跳舞的推动力(Driving Force)。 推动力可以是与其他身体发生的，也可以是自发的。当一个外来身体主动或被动地触碰到我们肌肤的那一刹那，我们的身体应该懂得如何做出最本能自然的反应。当我们的身体主动或被动地触碰到另一个身体的一瞬间，也要能够松弛自在地衔接上另一个身体的本能反应。通过全面掌握立方体中的27 个方位，Laban 动作分析中的质地与其附属动作质感，以及即兴的训练，我们身体中的可能性会被挖掘。这种可能性包括提高动作质感、运动轨迹、运动方法、感知能力的多样性以及深化对舞蹈、舞蹈审美的理解等。但这必须是一个长期的探索和实践过程。
二、 与时俱进，平等共进
作为舞蹈教育者，教师要如何鼓励、引领学生突破和探索他们身体里的可能性? 首先教师要了解他们与学生之间的关系。中国式教育中自古以来都是教师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在学生心里占领导地位。老师说的学生通常认为是对的，即便心里反对，也不会当下反驳。因为在中国文化中，反驳老师、长辈被认定为不尊重、不孝敬。我认为教育者和受教育者的关系又好像是间接的买卖关系。教育者是卖家，提供知识这件商品，受教育者是消费者，购买知识。在中国教育体制里，卖家占主导地位，买家的地位在其之下。生活里的买卖关系却截然相反，各大商家想尽方法去吸引、讨好、招揽消费者。很多企业、商家用顾客第一、一切为消费者等标语打广告，从而获取更多的知名度和利益。 通常不会有消费者主动讨好卖家，因为他们占主导地位，他们决定卖家的利润和经济效益。在教育中，无论是舞蹈教育还是其他，都应平等、正确地对待这种关系。在美国的这几年教学中，无论是哪类人种，来自何种家庭背景，课上课下我都把他们当作是我的朋友。在教育的供求买卖关系中，他们需求，我给予。在我的课堂中，我未曾用过教这个词，而是分享。因为我不认为作为教师，懂得一定比学生多，我只是和他们看待、理解事物、现象的角度不同。我会尽可能的去运用教学方法减少我与学生之间的年龄差与隔阂，让他们信任我，让自己融入他们。
在中国的舞蹈教学课堂中，通常教师的站立位置在最前面，学生按照专业排名整齐的站成几排跟随其后。通常专业最好的学生站在第一排正中间，很好的站在第一排正中位置的两侧。比较好的站在第二排，剩下的更后面。芭蕾课的队形也很相似。这种站立队形在无形中拉远了教师与学生的距离，或多或少对学生的自尊心造成伤害。学生会以站第一排或中间把杆作为努力目标和实现自我进步、自我价值的标志。久而久之，他们对舞蹈的努力变成一种获取自尊心，让老师更关注的途径。舞蹈功底也许会因此增强，但对舞蹈本身的理解和钻研兴趣真的会提高和强化吗?我认为无论那一类舞种，课堂的站立队形可以更随性、更人性化。舞蹈是流动的，队形也应该是流动的。每节现代舞课的前三分钟，我会和学生一起，围成一个圆圈坐下，和他们分享当天要实践的内容和想法。其次的热身，每节课我会选择不同的队形。有时候，我会直接在圆圈的队形上开始;有时候我会让学生自由分散我站在第一排，每换一套组合全体按顺时针或逆时针方向转四分之一圈;有时候我会站在他们中间和他们一起热身;有时候和学生们一起去室外草坪上上课。教授主题动作和想法时，我会和他们一起在教室找一个舒适的空间站好，让学生面对我，每过一段时间和他们一起变换一个不同的空间。这样的流动队形能够让我和学生在心理和肢体上彼此融入，确保每位学生可以近距离地学到动作，同时能够加强学生对他们身体四周空间的意识。在传播知识的过程中，受益者并非只是受教育者，它是一个双方互利共赢、共同成长的渠道。
每教一个舞蹈动作或一套组合，学生刚开始会模仿动作的基本路径和节奏。在他们大概掌握动作后，让他们听和感知自己舞动的身体很重要。 训练他们聆听肌肤、肌肉、骨骼之间的碰撞、摩擦、振动的能力，感知身体在空间中的轨迹和舒适度。这种对于身体感知的训练能够让舞者们意识到什么是本能，这种本能通过肢体被反应出来，是可见、可感知的。寻找身体的本能能够拓宽身体运动的舒适空间，也能够引领观看者从看舞蹈升华为感知舞蹈。另一种突破运动舒适空间的训练方法是训练舞者头部、眼睛的注意力方位。在中国舞的训练体系中，从小到大舞者们经常会被要求看观众，露牙齿微笑，把最美的一面展现给观众等。无可否认，跳舞的确是跳给观众看。这种教学模式有它的审美价值和历史依据。然而，作为舞者，我们首先要明白我们的演绎不是服务于观众。编导的编舞目的也不完全是为了获取观众的掌声和共鸣。现代舞中，舞者的注视方向可以多种多样。注视方向可以自然地跟随舞步的动、静态轨迹，也可以是带领身体运动的出发点。由于注意力是自然的，舞者在每次练习相同动作时看到、体会到的空间和方位是不同的。因为他们每一次的用力、动作层次、落地和节奏不会完全一模一样。舞者在舞动时，会有更多的体会，每一种体会都有可能启发他们对未知空间和身体可能性的探索。
很多其他科目例如物理、数学、化学、统计、科学等，它们的知识是可以被积累的。前人创造的公式、定理和其他研究资源可以传承给下一代继续探索，发现更多的奥妙，再记录给他们的后人，代代相传。这种知识的积累方式在舞蹈中无法试用，我们的下一代不会自然继承我们的舞蹈技艺或对于舞蹈的认识、体会和感知。他们必须通过每个年龄层、每个阶段的成长去发现他们对舞蹈的理解和态度。其他科目的公式定理是可见的，而舞蹈的深度感受是不可见的。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用录像和文字来帮助我们读懂、看懂身体的感知。受条件和时间的限制，我们很难每天把自己的舞蹈录下来。于是，我让学生写日记，日记可以是一个词、一句话或一段文。让学生用文字记录下他们每天课堂上身体的体验。每两个星期，我会和学生开研讨会，邀请每个人分享他们每个阶段的感受和成长。我认为这种通过写日记记录舞蹈体验的方式能够鼓励、激发、促进舞者们对舞蹈的思考和探索。
我们尊重来自任何一个国家、民族的舞种以及与其相关的文化、历史、宗教和教学模式。然而，作为21 世纪的舞者、舞蹈教师和编导，我们需要用批判性思维去客观地正视舞蹈教学中的利和弊。对比不同舞种间的训练模式、审美、教学观念，其目的并不是为了评论哪个舞种更好，训练方式更高深，而是通过这样的学习和交流去探索肢体语言中更多、更丰富的可能性。通过对不同舞种的综合探究、思考，学会取长补短，相互融合，将我们对舞蹈的所学、所看、所思、所感传承于下一代的艺术精英们，为舞蹈艺术事业贡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