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件出版往事,一件小事。然而,它却一直缭绕我心间,长达25年。
我们仰望天空,清晰无云,朝阳与晚霞照常交替。百鸟飞翔,万物生长,人们按常态起居作息。
忽而,阴云密布,风雨大作,终日又难见阳光。然而,百鸟鸣啾,万物成长,人们依然不止作息。
我们的文化事业,也如这大自然、大社会,总是在这种单纯而又复杂、常态而又多变的境迂中向前发展。或者说,正是因为这种复杂多变,才形成一种丰富、瑰丽、多姿多彩,历经春夏秋冬,十年百年。
笔者这番话,是空话。空话而又常常想起,觉得里面也有我们许多知识分子的心声。
笔者就想到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段往事。1990年4月,长江文艺出版社出了笔者谈论文学评论的一本小书《评论:独立的艺术世界》。读者可以看到,这本书没有“序”,在编排上露出了空缺。真实情况是,有“序”文,临到出书时被抽下来了。
那些年,笔者探寻和追求一种文学评论,它不是那种附着作品的说明文字,而应该成为一门独立的文学艺术。笔者的评论文章,水平不高,但一直奔这个方向努力。也就是说,一个评论家应该以自己的独立生命撞击作家的生命,评论文字也应该同好的作品一样,涌动着血和泪。我把多年这方面的文字集纳成了这本书,并请刘再复同志写一篇“序”。再复当时是我们的文学所所长,看了书稿,热心应承了。他支持我的主张,在“序”里出色地陈述了自己的见解。我高高兴兴把这篇序文连同书稿一并送往出版社。出版社编辑、发稿人,一律支持通行。然而,临到印刷出书时,再复的“序”被抽下来了。
这里,我把刘再复写的“序”转录如下。标题是:“在评论中注入燃烧的生命:贺兴安著《评论:独立的艺术世界》序”。全文如下:
每次读到贺兴安同志的“文”,总要自然地想起他的“人”。我并不认为“文”必定如其“人”。在许多情况下,“文如其人”的判断是不能成立的。《管锥篇》就列举了许多实例,说明“立意行文与立身行世,通而不同”的道理,批评把“文如其人”绝对化的观念。例如,唐太宗系一代雄才大略的英雄,“然所为文章,纤靡浮丽”;而李商隐的诗娓娓言情,及涉及到许多“南国妖姬,丛台名妓”,但在实际上他还是洁身自好,“实不接于风流”。然而,《管锥篇》除了指出“不同”的一面,还指出“文”与“人”有相通的一面,它说:“观文章因未能灼见作者平生为人行事之‘真’,却颇足证其可为、愿为何如人,与夫其自负为及欲视己为何如人。”
在作家与作品中确实也有相通的一面。因此,对作家作品的考察,还是应当根据不同的具体情况作具体的剖析。
这种“具体”,落到了贺兴安处,我觉得他是“文如其人”的,相通的方面更为明显。他的“文”,正是他的真诚的心声,他的充满责任感的呐喊声。
我因工作关系,更多地是接触到“人”。贺兴安同志担任编辑工作多年,我从未听过他曾有“为他人做嫁衣裳”之类的感慨。他乐于此并在编辑工作中注入了自己的生命,倾注了他的不知疲倦的的热情。编辑工作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批评。他为了做好工作,不仅从事批评实践,而且还研究如何批评。于是,他便写了《可曾注入自己的生命》、《论评论的价值》、《批评家标准的双向运动》、《从技艺走向艺术的当代评论》、《可解与不可解之间――形式主义理论自身否定的联想》等研究批评的文章。在贺兴安同志这里,编辑,批评,研究,三者是融为一体的。
贺兴安的评论主张是十分鲜明的。他主张评论自身也应当是一种艺术,应当是如爱米尔・蒙泰居所说的是“第十位艺术女神”。他认为应当从描述、阐释、判断、主体价值等四个方面来表述评论的主体价值形态,而最后一点(主体价值)是最重要的,只有当评论家具有主体性地位,他的描述、阐释、判断才不是被动的,随人俯仰的。评论应当是主动的,充满个性的。一篇评论应当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因此,他主张评论家,应当把文学艺术看成一种贯注自己生命的献身活动,应当从时代和人类生活的大潮里汲取自己的精神力量,从主客体的交融中形成自己独特的个性和创造能力,饱和感情、思想、才智的热情。
贺兴安同志是这种主体价值论的力倡者,也是这种评论的实践者。因此,在他的“文”与“人”、言与行、理与势之间几乎找不到什么“距离”。只要读一下贺兴安的评论,很快就会抓住他的特点,这种特点一是有独立的思想,二是倾注火样般的生命。他不甘心使自己的评论退化为一种可悲的附庸地位――一张可有可无的、或详或略的节目说明单,因此,他为评论的独立价值而奋斗,并在这种奋斗中产生灵感和见识。可贵的是,他总是把这种见识放在自己的生命之炉中燃烧,煎熬,考验,于是,当他把这些见识奉献于读者面前的时候,我们便见到一团蒸腾着生命气息的热,一股升华了的理性的火焰。
贺兴安同志大致是与我同一辈的人。我们这一代,意识到评论主体应当解放是比较晚的。在这之前的漫长岁月中,我们总是生活在他人的范畴与观念之中,也可以说是生活在他人的掌握之中。意识到这种可悲的地位和意识到必须改变这种地位是近几年的事。然而,一旦有了这种觉醒,智慧就会随之获得解放并表现出力量。贺兴安同志在繁忙的编辑工作之余,竞能不断地写,并积累成一部有独立见解的探寻文学评论的书籍,就说明了这一点。贺兴安同志摈弃了官样文章而获得生命气息的评论研究,所要告诉我们的“奥秘”,虽不艰深,但确实是要紧的。在今天,真正地觉悟到文学评论是一种献身活动,而且是一种具有主体精神的献身活动的人,当然有,但不能说是很多的。
如今,掐指一算,二十五年过去了。这篇序文的落款是“刘再复
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九日北京”。今天稍为年长的读者都知晓,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刘再复同志的文章当时不能发表。我这本书临到1990年4月印刷时,“序”文必得抽下来。
在此后长长的年月里,我把出版的书放在书架上,刘再复的手写“序”文另外放在抽屉里,分属两处。我一直珍藏这篇“序”文。后来,每当我打开这本书,仅翻看缺“序”的目录,总觉得它留下一个缺口,存在一个空当。在众多书伴、书友中,它像是一个秃发的缺帽者。
另外,我也想,我今天年近八十,不算低寿。如果在此前的25年里,因为某种原因离开了人世(也不是不可能的),我就不可能像现在坐在书桌旁了。我的这本谈评论的小书,也许在市面上、在书库里,还能找得到,而那篇被抽掉的刘再复同志的《序》,就可能永久湮没了。一想到此,又觉得很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