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茵堂收藏的青铜器是古代中国青铜器中重要的部分,这不仅是因为这个收藏的青铜器品种全、数量多且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还因其多件和多组青铜器具有很好的研究价值。例如,玫茵堂收藏中有中国青铜时代最早阶段――二里头文化时期的两件爵、一件角和一面绿松石牌饰①,这是中国海外二里头文化时期青铜器类别最多的收藏之一。我们可以将这几件青铜器,放在近年来二里头文化青铜器的考古发现与研究进展的背景中,进一步讨论青铜时代初期阶段的青铜器造型、装饰与铸造技术及其互动情况。
二里头青铜爵展现出较强的艺术感染力,有其特殊的社会背景。目前二里头文化时期所见的青铜容器,除了爵之外,还有、、鼎等。较之数量较多但器形简单的工具和兵器,青铜容器更加体现当时社会价值和工艺水平。许多学者们都已经指出,二里头文化青铜容器的原型,是来自于同类的陶器。虽然爵、等器类在二里头文化之前的渊源尚不明确,但在二里头文化第二期,爵、等相应的陶器都已经出现。年代稍晚的青铜容器,其器形正是模仿同时期的陶器。在这里,陶器与铜器的不同点主要并非其质地,而是其社会价值。陶器的制作可以就地取材,工序也较为简单,从备料、成形到烧制出品并不需要十分复杂的过程和长久的周期,甚至单个劳动力也可以完成,无需复杂的社会劳动协作与组织。青铜器的制作则不同,不仅需要进行铜、铅、锡等矿料的冶炼,备置陶模与泥范,完成合范与浇铸等等不同系统的工序,这些不同的工序又各自需要复杂的制作过程,并各自需要在社会组织下协力完成。因此,青铜质地器皿的价值,较之陶质同类器的生产成本高出数百上千倍。在青铜时代初始阶段,一件青铜容器所占有的社会劳动价值,甚至较其后阶段的比重更大。可以理解,以奢侈、贵重的青铜模仿陶质的器形,是为了突出其与众不同的价值,从而在社会意义上体现器主尊贵的地位。新石器时代末期的龙山文化等,已经较多地出现陶质礼器。青铜质地的爵、之类作为酒器,虽然实用性较陶质的同类器并无实质性提高,甚至早期铸造的青铜容器可能还会产生浇铸不足而形成缺陷,但是,将贵重的因素注入礼器之后,其社会价值的符号性就大大地加强了。因此,早期青铜容器的出现,并非是因其实用性,而是其作为礼器具有体现身份、等级的意义。
从制作技术上来说,以青铜来模仿相同器形的陶器,难度上要高许多。爵、、等器物都是三足器,并带有、耳、流等附件,附件与器壁都不是处于同一平面。这样,各件容器的器形都是由多个几何体构成,颇为复杂。这种器形的陶器,可以在制作成形的过程中利用陶土的粘性,对足、耳等附件与器体进行直接连接,而范铸青铜器复杂的器形则受制于从模上脱范、范与范以及范与芯的组装、浇铸过程中金属热处理等诸多的技术环节。由于这一时期青铜器的铸造还主要是一次成形,上述因素都在铸造过程中多有所体现。因此,二里头文化时期开始使用爵、等器类,说明青铜器的早期发展阶段并不是像陶质容器发明阶段那样,以便于制作的简单器形作为起始。而之所以选择爵、之类复杂的器类,其作为礼器的社会背景已如前所述,相应地,因为将最尖端、最复杂的生产技术放在建设社会等级和礼制上,青铜礼器便成为了中国早期文明最为发达的物质文化成就,并由此成为有别于西方古典文明的代表。
不过实际上,二里头文化时期陶器上已经开始出现动物型纹饰⑥,绿松石形式构图的兽面纹等动物纹样也颇为多见,如著名的二里头宫殿区出土大型的绿松石拼塑龙,体现了很高的装饰艺术水准⑦。青铜牌饰是二里头文化青铜器装饰兽面纹最常见的载体,目前已发现的二里头文化近20件牌饰中,均装饰兽面纹,这些兽面纹的构图已经相当复杂,且不同牌饰的兽面纹总体风格类似:纹饰布局上左右对称;构图抽象但兽面的轮廓表意清晰;面部中的兽目被强调,部分牌饰甚至塑出梭形的眼睑;兽面之外还设有其他部件,特别是兽角所占幅面较大。不难注意到,这些特征大部分也是其后商时期大行其道的兽面纹的构图特征,因此可以说,二里头牌饰兽面纹是商周青铜器兽面纹的直接源头。
青铜牌饰不同的装饰方式,不仅仅说明绿松石的镶嵌工艺不同,而且涉及到青铜器铸造技术的不同。装饰玫茵堂牌饰的方式,需要在铸造牌饰时对纹饰的构图、纹饰在青铜器上的位置进行设计。这些与青铜容器装饰简陋的情况颇为不同,它既说明当时青铜容器缺乏装饰并非技术上的障碍,又开商周青铜兵器等与容器不同的装饰系列的先河。
我们回头再看青铜容器的装饰。这些青铜器作为高社会层次的象征,却装饰着简陋的纹饰,装饰发展水平相对滞后。青铜容器装饰的发达,是晚至二里冈上层文化时期的事情。这是一个颇为引人注目的现象,因为对于其时如镶嵌绿松石等已经颇为成熟的装饰技术而言,并不存在表现复杂构图纹样的技术障碍。二里头文化至二里岗文化历经约三个世纪,这样长时间装饰未能得到应有的发展,其制约因素还不为我们所理解。无论如何,第一阶段的装饰特征表明,中国古代青铜器的一些技术传统――纹饰构图及其单元是按水平方向展开、以铸造的手段进行装饰――等等,已经开始缓慢起步。特别是铸造的青铜器纹饰,意味着在青铜器成形之前,纹饰的设计、施工在制范的过程中预先完成。这无论是技术过程还是理念,都迥异于美索不达米亚和古埃及地区所代表的、青铜器成形后再在器表上直接施加纹饰的技术传统⑨。
附记:新加坡亚洲文明博物原计划于2014年举办一个玫茵堂收藏中国古代青铜器展览,该馆陈丽碧(Libby Chan)女士约我撰写一篇展览特稿。后展览因故取消,特奉稿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