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以Meeuwis Blomaaert(1998)所提出的“语码转换的单码视角”(monolectal view),通过一项实证调查来考察马来西亚的罗惹华语。在这一视角下,说话者使用的语码混用变体不是两种规范语码的混合,而是一种独立的语码。同时,使用这种语码的说话人不一定是双语或多语者(bi/multilingual)。通过针对马来西亚吉隆坡华裔青年日常华语口语(罗惹华语)所做的问卷调查,本文发现当地华人不一定掌握罗惹华语里所混用的所有语言;同时,罗惹华语是当地华语母语者日常生活中默认及无标记的语码选择,也是最自然的语言状态。
关键词:马来西亚华语 罗惹华语 语码混用 单码视角
一、引言
在多语环境下,人们依赖于不止一种语言;日常口语中使用某一语言时,往往会或多或少地掺杂其他语言的词语,由此产生语码混用(code-mixing)及语码转换(code-switching)现象。马来西亚是一个多语环境的国家,主要有马来语、英语、华语、华语方言、泰米尔语等。人们在说话时,会根据交际对象选择某种语言为主体语码,同时夹杂一些客体语码成分。这些语言表达形式都广泛地、自然地被人们在日常交际中使用。旁观者若不熟悉这种语言习惯,很难看出任何规律,以致无法辨别他们在说的是哪种语言(Coulmas,2005)。经过长时间的接触与融合,马来西亚不同语言之间的语码混用现象目前已进入了一个稳定且持续发展的阶段,形成了“罗惹式”(Rojak,即马来西亚特色沙拉)语言变体。如吉隆坡华人在说话时便常以华语为主,并且在同一个句子中掺杂英语、马来语或广东话成分,而且不需要因语码转换而停顿思索(洪丽芬,2007)。这种较为稳定的语言变体就是“罗惹华语”(又称“马式华语”)。
以下例句便是典型的罗惹华语:
(1)I mean,我对那种surprise完全 无(bo) rasa 。
(英语) (英语) (闽南话)(马来语)(广东话)
(“我的意思是说,我对那种惊喜完全没感觉呢。”)
此外,“马式英语”(Manglish)和“罗惹马来语”(Bahasa Rojak)也分别是以英语和马来语为主体,以其他语码为客体的“罗惹式”语言变体。
另一方面,人们在讨论语码混用时,一般是以掌握两种以上语言的多语者为前提的。例如:在第二语言英语水平较高的中国汉英双语者中,常出现汉语中掺杂英语成分的现象。同样,马来西亚人在日常交际中如此熟练地混用各种语码,也常给人留下他们都是多语者的印象。然而实际情况并非那么简单。
因此,本文将针对马来西亚吉隆坡青年华裔,从说话者的角度出发,通过问卷调查的方式,试图从新的视角解释马来西亚华人语码混用的现象。
马来西亚华语分为两种变体,即规范华语和“罗惹华语”。规范华语是具有马来西亚特色的标准华语,由马来西亚华语规范理事会进行规范,多用于教育、新闻及正式场合;罗惹华语则是因语码混用而形成的华语变体,用于大众的日常口语。罗惹华语在马来西亚各地存在地区性差异,其差异的影响因素主要在于客体语码的强势程度。吉隆坡是马来西亚的首都,也是一个国际化程度较高的特大型城市,较为强势的语码包括华语、英语、马来语、广东话、福建话等。
本文以吉隆坡罗惹华语为罗惹华语的典型代表,调查对象是从小在吉隆坡居住的20~30岁的华裔青年,均以华语为母语,且受过良好的华文教育,至少大专学历,基本掌握规范华语、英语及马来语。
二、调查结果分析 本次问卷调查通过在线调查平台进行,回收问卷46份,有效问卷45份。
调查结果显示,虽然被试对广东话和福建话的掌握程度各异,但是88.88%的被试都认同在口语中常用“ang mo”(外国人)、“xia mi”(什么)、“cin cai”(随便)、“pai se”(不好意思)、“sien”(累或闷)等福建话词语,以及“劲”(厉害)、“倾计”(聊天)、“饮茶”(喝茶)、“”(对)等广东话词语。另一方面,尽管被试都能够将上述词语自如地运用到他们的口语中,却又不等于他们懂得该种方言。这也印证了“单码视角”所说的,语码混用的产生并不一定需要双语或多语能力,说话人不一定需要掌握语码混用中所包含的所有语码的标准体。
问卷的第二部分(题7至题11)是语码转换题,要求被试将常用的罗惹华语句转换成规范华语,从而考察被试的转换能力。结果显示,被试基本上能够使用规范华语表述出来。如:
题7:“Tum(广东话“搿保┡朋友开心简直是sap sap sui(广东话“湿湿碎”,“简单”的意思)啦!”
被试采用了规范华语的各种说法来表达,如:“讨女朋友开心简直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哄女朋友开心简直是易如反掌!”“哄女朋友开心是最简单不过了”“哄女朋友开心这件事,只是小菜一碟。”“逗女朋友开心简直是小儿科!”等。
然而,有些词确实也难倒了被试。例如:
题9:“刚刚clubbing回来肚子sibeh(福建话,“非常”的意思)饿,就去McDonald drive-thru打包了burger和ice-cream,你要一起share吗?”
其中的“drive-thru”(“得来速”,即免下车通道)一词,在马来西亚基本上只采用英语原形,因此只有极少的被试能以华语写出这一概念,大多数被试选择忽略或保留题目中的英语形式。
又如:题10中出现的“bek cek”(潮汕方言“镶”)一词,“稀庇小坝艚帷⒎趁啤币濉“恻”则有“悲痛”义,“镶”所涵盖的这种情感是难以用华语精确表达出来的,被试使用的“烦”“抓狂”“不耐烦”“乏闷”“头痛”“吃不消”等词都无法替代“镶”。在这种“词汇空缺”(lexical gap)情况出现时,有的被试也会使用回避策略。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两点:第一,罗惹华语是一种可以与规范华语对译的独立语码;第二,规范华语的词汇并不能满足罗惹华语所有概念的表达,从而形成词汇空缺现象,表现出不同语码之间的“不可译性”。
题12和题13调查了被试的语码转换舒适度。结果显示,在转换速度方面,当被试将罗惹华语改为规范华语时,约13%的被试表示完全不需要停顿思考,而其余被试都需要或多或少的思考。(详见图1)。
图1:被试语码转换的速度(%)
另外,约90%的被试表示题7至11的语码混用句更符合自己平时说话的方式。因此,对大部分调查对象来说,规范华语变体在口语中需要经过思考而得,而罗惹华语的使用是被试感到最舒适的表达方式。
从以上调查结果来看,被试所默认的母语便是这种语码混用的罗惹华语,而且这并不是由于语言缺陷或者对各种语言的掌握程度高而后形成的语码混用。虽然我们不否认华人的语库会随着人生经验的丰富而有所改变,但罗惹华语一开始就应该被看作是一种语码,而并非多语者掌握各种语言后所形成的产物。Kuang(2011)对吉隆坡双语儿童语言习得的实证研究表明,虽然英语和华语是他们家庭中的主导语言,但13至19个月大的儿童却能够在英语、华语、方言以及少量的马来语成分之间来回转换,这是因为所谓的“英语”和“华语”中实际上已混杂了其他语言成分。同时,在他们简单的话语中也已经出现了语码混用的现象。据此,我们就更能确定他们从小接触的华语和英语两个语言系统本身都带有语码混用的性质,即他们并不是在习得华语和英语的同时也习得了相关方言和马来语,而是因为家人口语中所使用的罗惹华语和马式英语本身就带有这些语码的成分。
关于语言能力认同感的问题,约77%的被试认为能说一口流利的规范华语或方言的人比起说华语或方言时掺杂其他语言成分的人的语言能力来得更好。然而,倘若华人之间在闲聊的时候使用规范华语,有一半以上的被试表示会感到别扭,约23%的被试认为可以接受,原因是或许对方有特殊的语言背景或身份,如:华语传媒从业员或华语老师等。同时,约87%被试还是更愿意让自己的下一代继续使用这种语码混用的语言,认为这样更有语言优势,并且符合整个社会的语言习惯。
这种看似矛盾的现象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讨论。一是社会教育所给予的心理暗示,即他们从小所受到的正规教育都是以传授规范的语言系统为目标,一切罗惹式语码都难登大雅之堂;而规范的语言需要经过艰苦的第二语言学习才能获得,事实上也很少有人能够说一口标准的规范华语或方言,因而大部分被试乐于对这类人的语言能力加以肯定。二是语言运用的实际效果,即罗惹华语是当地华人沟通的第一选择,是他们日常交流中最不费力、最自然的话语状态,已经成为华人社会的语言习惯,属于正常的无标记选择,而且这种状态将一直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