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家中的书架,是一件有趣味的事,但也是一件颇为恼人的事。
自己的庋架所藏,当然不敢自夸丰富,但毕竟也在五千册上下,那还真是挺大的一堆呢,放在书架上差不多占据了家里不同地方的六面墙壁。当然,这些书都是二十多年来从书店和网上陆续买回来的寻常读物,不要说宋椠元刻、明清善本,就是当今的精装本也不占多数。钱是不值什么,但却着实是自己的心肝宝贝,所以,整理书架几乎是我唯一的“家务劳动”,绝不劳母亲和老婆二位大人的大驾。
整理书架的烦恼,首先要从书架的边缘说起。书与书架的外沿总会有几公分宽的空隙,时间一长,那里往往便为各种杂物所占据:各种小摆设、不同面额的硬币、淘汰的旧手机、不用的充电器、各种形状的小盒子和瓶瓶罐罐,其他还有小刀啦、名片啦、光盘啦、钥匙链啦、打火机啦、剩下的半包香烟啦、防雾霾口罩啦、老婆的化妆品啦、儿子小时候玩的贴画啦,等等,反正都是些莫名其妙的物件。这些东西大多留之无用、弃之可惜,但要整理书架,必须首先将它们清理掉。我的办法是,除了算得上是摆设的东西,其他物件便一股脑地笼而统之,搂进一个纸袋然后塞进角落,同时在家里大声宣布:“原来放在书架上的东西都在某某处,要用请到那里去找!”这样便解除了自己乱丢、乱塞东西的责任。
现在就剩下书了,可是稍一打量,就会发现书的插放实在是乱的可以:它们都是陆陆续续进驻我家的,书架上往往早已没有了站立的地方,因此只能后来者居上,横卧在站立的书的头上。这些倒卧的书固然是舒服了,但找起它们来可让我要吃些苦头,不得不将头歪向一侧,那样才能看清书脊上的名字。其实,倒卧的书也未必舒服到哪里去,因为站立的书由于规格大小不同,往往很难一般高,一两本高出一头的书,便正好顶到躺在自己头顶上的书的腰眼儿上。换了是我,可不愿意睡在这样的床上,估计书也是不愿意的,于是它们就赌气似的把头耷拉下来而把脚高高翘起,让我没办法在它们身上压更多的书。
书的规格不同的确是整理书架最大的困难。如今的书实在是参差不齐――思想水平参差不齐倒也罢了,关键是高矮胖瘦参差不齐,有的又瘦又高,有的又矮又胖,也有少量的刻意卓尔不群,不仅在高度上要出人头地,而且在宽度上也要心广体胖,摆放这样的书实在让人头疼。而最头疼的就是,书的规格与书的内容很难协调一致。我不止一次地试过,严格按内容来归类整理书架,以便于今后查找取阅,但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架上的书仿佛东坡笔下的庐山,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实在有碍观瞻。因此,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按照内容优先、兼顾规格的原则来整理书架,当然这也和“效率优先、兼顾公平”一样,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每次全面整理书架的结果就是:得花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能熟悉书的具体位置,着急要找某一本时往往会气急败坏一番。
不管怎么说,书架还是应该经常整理的,不仅仅为了整齐美观,更主要的还是为了摸清家底,把握发展阶段,否则往往导致决策失误。这不,前几天刚刚在孔夫子网上花高价买了余英时先生的《朱熹的历史世界》这本大厚书,大体翻翻决定先不着急读,便在书架上四处寻找合适的位置,幸运地发现角落里另一本差不多大小的书旁边似乎有些空隙,遂将这朱熹和他的历史世界勉勉强强挤了进去,定睛看了看旁边的那一本,巧得很,刚好也是《朱熹的历史世界》!
整理书架的乐趣,首先在于体会收藏的整体满足感,这与文物收藏家检视自己的藏品、守财奴贪官半夜起来数钱大概是差不多的。不过,差别还是有的。文物收藏家一般能够说清楚自己每件藏品的来历和特点,守财奴贪官即使搞不清货币藏品的总数,但对每单位货币的购买力还是很清楚的。而对于读书的人来说,绝大多数恐怕很难说自己的每一本藏书都读过、都熟悉。牛人不是没有,但是很少。忘了在哪里读到,王安石能够让人随手从架上抽出一本,随意翻到一页,随便读上一句,他就能将后边的内容源源不断地背出来,我估计这大概是夸张演绎的。比较可信的是马克思,在刚刚读完的那本《到芬兰车站》里,马克思的女婿拉法格回忆说:“(马克思)书架上的书显得很不协调,因为书都是按内容的性质排列……显得相当杂乱……但是,马克思很清楚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他和你谈话时,可以随意打开任何书页来佐证他的观点……‘它们是我的奴隶’,他经常这么说。”
把书当作奴隶,这种境界也许只有马克思才能做到,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不反过来做了书的奴隶、如庄子说的“以物为事”就算不错了。其实对于藏书达到一定数量的人来说,将每一本都从头到尾读下来不仅不可能,甚至也不必要。这就好比过去皇帝后宫纵有三千粉黛,他也未必个个都“幸”过,否则怎么会有《阿房宫赋》里的那些哀婉之词和“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呢。过去也曾被到访的朋友问过:书真多啊,你全部都读过吗?当时还真不知怎么向他解释为好,幸亏前不久读到《植物的记忆和藏书乐》一书中提供了几个标准答案,我最喜欢的“神”答案大意是:没有,这些都是我下个月要读的,读过的全扔了,比这多得多!
话虽如此,买了书还是应该读的,三千粉黛即使无力挨个儿去“幸”,抽空儿稍稍交谈一下总是可以的。如果说整理书架时逡巡于一排排书本之前,有点像大元帅检阅部队或国家元首走过欢迎人群,那么边整理边随手翻阅一下,就好像大元帅走到一个小兵面前,拍拍他的肩叫声“小鬼”,或者是国家元首与夹道欢迎的群众一一握手一样,在整体满足感之外又有具体的亲切感。翻开一本很久以前认真读过的书,有点像毕业20年同学聚会,遇到曾经心仪的女同学,四目相交之后,低低地交谈几句,找回一点当年的感觉。当然,也不一定总是会见老朋友,偶尔还会发现新朋友,瞧!这里有一本《如何煮狼》,真想不出怎么会遇到这么一位!
在经过一番上蹿下跳、搬来挪去之后,往往已经是一头汗水、两手黑灰了,此时在书架对面坐下来,看着合理归类、排列整齐的书,一种惬意便会油然而至。当然,随后也往往会有一丝压力,那些买了很久但还从来没有读过的书,仿佛一齐在眨动委屈的双眼,这会刺激你的阅读紧迫感,也会稍稍抑制你的买书冲动。不过,这种抑制作用是很有限的,因为经过整理,书架上往往会或多或少地腾出一些空隙,而那些空隙,又会挑逗你雄心勃勃地奔向书店。
写到这儿该收尾了,一时没想好怎么收,此时手机“滴”了一声,有朋友在圈里发了个链接,其中的一句刚好借来一用:拥几册书,有些余粮;世间破事,去他个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