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现代作家约翰・契佛的短篇小说《游泳的人》讲述了一个关于美国中产阶级的故事:小说的主人公奈狄・麦瑞尔一天忽发奇想,决定取“水路”回家,即游完在回家路上所经过的所有游泳池。然而当他经过长途跋涉筋疲力尽地回到家时,却发现房子空空如也,一片黑暗,妻子和女儿都不知去向。这是一篇在诸多方面都十分怪诞的小说,而怪诞之一在于小说中时间的错乱:一方面,对于奈狄来说,他的行程仅持续了一下午;但另一方面在小说结尾他回到家时,仿佛已是数年之后了。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一步步地沉浸到小说中去,而其时间感也逐渐被打乱,以致在小说的结尾感到一头雾水,不明白在时间上如何出现了如此大的偏差。这种时间的错乱是该小说一大有趣之处,也是本文着重分析的对象。
这种戏剧性的效果是如何取得的呢?作者是从何时开始通过什么方式打乱时间的呢?解决这些问题的关键在于从奈狄到达李维家至他离开维尔查家之间。在阅读这一部分时,读者的时间感在不知不觉中被打乱了,因此随后发生的怪事才不显得那么突兀异常。换句话说,这一部分是整篇小说中由正常到怪诞的转折点与过渡期。稍加仔细阅读便不难发现,在此之前,一切都正正常常,井然有序,而此后离奇之事便接二连三地发生,以致到小说的结尾,在时间上出现了一下午与数年之间的巨大差距。因此,这一部分的内容值得仔细地分析和推敲。
该部分与小说其他部分一个显著的不同点在于在此期间,奈狄是完全被隔离的:他一直是独自一人,没有同其他人有过任何接触,并且丧失了同外部世界的所有联系。而小说中时间错乱的效果,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这种隔离来实现的。
隔离能够产生如此奇异的效果,其原因在于它把人带入一个新的,与外部世界不同而且无关的世界,从而使时间在两个世界中的不对等成为可能。这听起来似乎过于抽象,但只要举一个例子便可以帮助理解:中国古代“山中方一日,人间已千年”的传说,实际上就是这种时间不对等的最好体现。无独有偶,美国十九世纪作家华盛顿・欧文在其小说《里普・凡・温克尔》中,也讲述了一个类似的传说。两个传说的主人公都是在被隔离了一段很短的时间之后回到现实世界,却发现早已光阴荏苒,物是人非。当然这些传说都仅仅是人们想象力的产物而已,其在现实生活中发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然而从人类学的角度来讲,许多传说往往反映了人类原始的心理特征与基本的思维模式:这两个传说所反映的是在人们的意识中,或潜意识中,隔离与时间不对等之间的关系。而且类似的传说在东西方均有,说明这种心理特征与思维模式可能是带有普遍性的。《游泳的人》可以看作是这两个传说的现代版,所不同的只是小说的主人公在被隔离时,并没有呼呼大睡而已。
不仅物理上的隔离能取得这样的效果,心理上的隔离也一样。这里心理上的隔离是指某人由于过度地专注于某事而不知道外部世界究竟在发生着什么。心理隔离把人引入一个主观世界,而在这一主观世界中,人们有着不同的,错乱的时间感,或者完全丧失了时间感。如一位下象棋过于投入的人经常会惊呼:“天啦!我都下了一整个下午了,我还以为才一个小时呢!”类似的现象在生活中屡见不鲜,这说明同物理隔离比起来,心理隔离更具普遍性。事实上在这篇小说中,作者就是通过对读者造成一种心理隔离而打乱其时间感的。
这种“心理隔离”的理论早在十九世纪就由英国作家托马斯・德・昆西在《论〈麦克白〉剧中的敲门声》中所提出。当然他提出这种理论的主要目的在于指出当人们由主观世界回到现实世界时,心理上所经历的震撼感,然而在文中他也提到了主观世界对人时间感的扭曲作用,因为这种扭曲是引起随后震撼感的一个重要原因。在文中,他这样描述到:“另一个世界[主观世界]出现了……为了使另一个世界出现,我们这个世界必须暂时消失……诗人必须使我们感到日常生活的世界突然停止活动……诗人必须把时间毁掉;取消与外界事务的联系……” [3]227-28 由此可见,隔离有着一种强大甚至神秘的力量,通过把人带入另一个世界中,它可以改变,扭曲,甚至“毁掉”许多事物,包括时间。在小说中,奈狄经历的是物理上的隔离,而读者在阅读时,经历的则是心理上的隔离。作者就是通过这种心理上的隔离打乱读者的时间感的。
在讨论了隔离在打乱时间方面作用之后,有必要具体地看一看这种效果在小说中是如何达到的。在所讨论的三段半中,契佛熟练地运用了三种手法,成功地打乱了小说中的时间以及读者的时间感,即环境描写、心理描写、以及象征。
环境描写在这一部分中主要发挥了两个作用:创造一个隔离的氛围以及暗示小说中出现的变化。在本部分刚开始,奈狄到达李维家时,他发现“这座大房子的门窗都开着,但是没有人,连狗叫声都没有。”[4]275这里一幅荒废孤寂的景象立刻展现在了读者面前,仿佛世上其他人都已死亡或消失了,只剩下奈狄一人。通过环境描写,作者营造出一种荒凉的氛围,从而使读者在潜意识中产生了被隔离的感觉。小说中出现的变化则是通过天气的改变来暗示的。当还在李维家时,奈狄听到了两次越来越近的雷声,并且看到“天色突然暗了下来”。[4]276这些描写预示着一些难以预料的事将要发生,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随后暴风雨席卷而来,而此后环境则发生了更大的变化:“风力把一棵枫树红色和黄色的叶子都吹散到草地和水面上。由于这是仲夏,这棵树显然是得了枯萎病,然而他对这个秋天的象征感到一种特别的伤感。”[4]276在这里仿佛季节一下子从夏季变为了秋季,而环境也由欢快变成了苍凉。这种环境的改变表明奈狄已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他与旧世界的一切联系都已被切断。如前文所说,这一部分是全文的转折点与过渡期,而环境描写在其中发挥了有效的作用。
文中另一暗示变化的手段是心理描写。在这一部分,奈狄开始记不清事情了,换句话说他在一定程度上丧失了时间感。当听到火车哨声的时候,他不确定究竟是什么时间了,四点还是五点;然后他记不清李维夫人是什么时候买的那些灯笼,前年还是上前年;在本部分最后,他觉得似乎他与妻子几周前才与维尔查家一起吃过饭,然而从维尔查家中的情况来判断,他们已经离开很久了。随着故事的发展,奈狄的失忆变得越来越严重,以至于到最后在他的印象中近期发生的事情与很久以前的事情混在一起,分辨不开。在小说中,奈狄被隔离后,马上出现了失忆现象,因而他的失忆可以被看作是这种隔离的直接后果。奈狄的精神状态不仅使他自己感到迷惑,也使读者感到迷惑:读者在读了这么多模棱两可含混不清的叙述之后,根本不可能判断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因而同奈狄一样,迷失在这种混乱之中。
此外,为了加强这种混乱的效果,契佛还运用了两个巧妙的象征来对读者进行暗示:火车站和干涸的游泳池。火车站突出了动与静之间的对比:火车不停地来来往往,而车站却始终保持不动。这不由得使人想起奈狄的处境:他一直停留在一个下午,而在外面数年已匆匆而过。干涸的游泳池则暗指时间的连续性被打破。这一串游泳池被奈狄称作“卢新达河” [4]275,而小说的时间顺序是与奈狄在这条“河”上的行程相吻合的,因此这条河可以被看作时间连续的流动。然而现在这条河忽然被切断了,因为其中一个游泳池是空的,这就意味着一个停顿忽然出现,打破了时间的连续性。由于不能游过这个游泳池,奈狄的行程因而是不完整的,在他的生命中出现了一道无底的深渊,而他生命的一部分也变成了一片空白。在这段空白中,不存在任何事件来说明其究竟有多长。这也从一定程度上解释了奈狄的失忆。
总而言之,通过将奈狄置于隔离的世界中,并运用几种巧妙的方法,契佛成功地制造了小说中时间的错乱。这种错乱在小说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首先,它营造出一种荒诞的味道,而这种荒诞正是该小说特色之所在。其次,它有效地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假如文中没有时间的错乱,许多情节就无法解释。再次,小说的主旨在于揭示美国中产阶级生活的不稳定性以及心理上的焦虑,而时间的错乱通过戏剧性的方式对这种现象进行放大和夸张(仿佛中产阶级们一个下午就可以经历别人几年才会有的大起大落),这服务了文章的主旨。由此可见,时间的错乱是该小说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
参考文献:
[2]罗素(英).西方哲学史[M].何兆武,李约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6.
[3]杨周翰主编.莎士比亚评论汇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
[4]契佛(美).契佛短篇小说选[M].舒逊等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