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景开山弟子
王季迁曾经在《吴湖帆先生与我》一文中写道:
“记得我14岁那年,便对绘画发生了兴趣。最初给我启蒙的是外舅顾鹤逸(麟士)先生。他本身即是名满三吴的大画家,他的老家也就是以书画收藏著名的过云楼,因此我从小就有机会窥见若干元、明、清的名画。
“等到进了东吴大学,研究绘画的兴趣愈来愈高。有天,在苏州护龙街一间裱画肆中,偶然见到吴湖帆先生的大作,其画面上笔墨之清润,结构之精妙,顿时吸引了我。当世而有这样高明的大手笔,我不禁心向往之。即向挚友潘博山先生打听,他当下表示素所熟识,便欣然陪我去上海嵩山路拜见了湖帆先生。
“当时湖帆先生态度极其亲切,他索看了我的习作,便连连点头,认为我的笔路和他有几分相近,即破例录为弟子,其时吴先生还没有收过学生,我是‘开山门’第一个。”师生结缘,冥冥之中似乎前世已定。
王季迁究竟是不是吴湖帆的开山弟子?
“吾师只教人看画”
抛开拜师先后不谈。王季迁拜吴湖帆为师后,吴并不教他绘画,而是让他赏画。吴湖帆作画和赏画讲究神韵,讲究画家个人的综合素养。
神韵和素养从何而来?他曾在《丑m画说》中云:“多在名画中求之,多在读有用书中求之,亦可在人生观念中求之。”
王季迁在文章里也写道:“平日,吾师不教人作画,只教人看画而已。由于他已成了大名,国内各藏家收到什么名迹,多数会携件来谒请鉴定,他每次看都非常仔细周详,有时把它挂在壁上,向我一一指示要点,并共同斟酌。这样我得以追随几席,诚属获益匪浅。”
吴湖帆《丑m日记》中有零星的王季迁鉴赏记录:
1939年3月中旬,吴湖帆购藏一件元人唐棣(字子华)《雪江渔艇图》真迹。王季迁也购得一件王蒙(字叔明)《林麓幽居图》,后携往梅景书屋请老师鉴赏。一日,沈尹默偕侄子沈迈士来吴邸,因唐、王二人皆吴兴(今浙江湖州)人,是沈的乡贤前辈,遂指明要鉴赏唐、王二画。
《丑m日记》中记:“正在赏唐、王画时,忽王季迁至,叔明画乃季迁新得者,子华此图季迁未见过。一见后大惊余有此画也。因洁净精工俱在山樵(即王蒙)之上,为之羡爱不止。诸客俱相继辞去,余返室时,室内寂静无人,正疑思季迁何去,忽见台前有声,视之,季迁席地,对子华画熟视,可知其爱画入骨髓矣。相与大笑而起。”
王季迁在《吴湖帆先生与我》一文中说:“至于说到吾师作画的习惯,事实上常常要磨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老人家才会意兴勃发,不由自己一骨碌地起来铺纸挥洒的,白天就根本不肯动一下笔。”
白天的梅景书屋,几乎是一个古书画鉴赏和交易的“沙龙”,人来客往,名人政要、藏家商贾,多如过江之鲫。吴湖帆还要抽鸦片、看戏、外出拜访应酬等,所以白天极少有空闲时间作书画。但要说吴湖帆白天从不作画,或从不当众作画,则似有以讹传讹之嫌。
吴湖帆在1933年《丑m日记》中,记录了在一个月内为王季迁所画的两件袖珍手卷。
一卷为《仿元四家法合作小卷》(2月25日):分别仿黄公望、吴镇、钱选、倪云林四家山水。吴湖帆曰:“此法麓台常用之,大约从倪王合璧中参出。初作淡色春景,继以水墨夏景,再以没骨青绿法写红楼白云,转入雪图,亦此意也。”
另一卷为《元四家小卷(松雪、房山、舜举、子昭)》(3月16日),即仿赵孟、高克恭、钱选、盛懋四家墨笔山水。
吴湖帆曾有跋云:
“昔麓台司农(王原祁)合仿元四家笔于一卷,此千载创格也。季迁津津道其奇,去岁索画小卷,余乃效司农法写之。司农纯用水墨,余复间以敷色,一览即分为四,细审则仍其一。于画法为不纯,于画趣为有意,不其可与画学论。丘壑位置,本属附庸,当以笔墨为主。笔能使,墨能用,便入上乘。位置颠倒,丘壑虚实,可不问也。老子曰:‘大象无形,大方无隅。’其何斤斤于大形似谓?癸酉中秋为季迁老弟题。吴湖帆。”
此段跋语可视为吴氏经典画论之一,也是他一生对文人画审美趣味的体现。王季迁后来在评价《千岩万壑图》时说:“妙在他能把四家的笔路一下子融会贯通,而形成所谓多样的统一。”
吴湖帆对王季迁青睐有加,在《丑m日记》中能时常看到王季迁从梅景书屋借书画或易书画的记录。
“王季迁来,易陆包山(陆治)《消夏湾图》卷去。季迁为文恪(王鏊)后人,此卷当日包山为文恪作也,故归之。”(1933年4月18日)
“晚季迁来,出示其夫人郑元素所临花卉卷,雄迈似丈夫气。真巾帼奇才,今年才二十六岁,将来定许未可限量。季迁闻之,亦大得意。又还余王石谷《秋山晓行图》轴,复假董文敏《画禅室小景》册去。”(1937年3月3日)
“王季迁携来冬心册属修补(张昌伯物),携去麓台仿大痴设色轴往售,备端(午)节度资也。”(1937年8月)
“季迁余之弟子也,邦达余之小友也。”(1937年3月11日) 人生朝露,艺术千秋
王季迁在《吴湖帆先生与我》一文中写道:“吾师的性格,外表冲和温雅,带些外圆内方。平日总是满面春风地微笑,意态那么蔼然,对朋友无不是全真挚的情感作用,而不在乎利害关系,从来没有见到他老人家为了金钱的事而与人做过分毫必较的争执,好像什么都是有话好说。大概是出身望族的他,又兼有一身极深的名士气息,对穷朋友辄不吝作画奉赠,并以此为乐事。”
王季迁还将老师与“三吴一冯”中的吴待秋做比较:“当时还有位老画师,其作风便与湖帆先生截然不同,笔筒中有量尺,对顾客来纸大小,都要加以丈量,或多了几寸,便要截去,不肯让来客占些小便宜,为世周知,成为画坛笑料。”(画事君注:凭良心说吴待秋画得挺不错的,对得起客人的银子)
吴湖帆在第二天的日记中记道:“午前季迁来,被余大骂一顿。不告取物,索必取归了事。季迁接近浮滑,遇事轻率取巧而不负责任,故迫令取归。以儆其藐视事端也。余素不轻易骂人,且小节不拘,此次因其胆大太妄,故特别训之,然余自恨平日太纵爱之也。”
吴湖帆和张大千一样,都是绝不会轻易与人翻脸之人。他或许感觉平时对王季迁过于“纵爱”,因而养成了他的某些习气,所以此次狠狠地训诫了这位“开山门”的弟子。
吴湖帆不仅仅教王季迁鉴画、买画,还让其与徐邦达一起参与全国美术展览会、上海市文物展览会、故宫博物院赴伦敦“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等的评选和审查工作,不仅使王季迁结识了一批国内外著名的鉴藏家和学者,还鉴赏了故宫的五千余件传世书画。
当年同为故宫赴伦敦展审查委员的陈定山后来回忆当时审查委员会的工作时说:“(庞莱臣)鉴别唐宋,颇有成见,年齿又最高,故偶有异议,先欲折服此老,必列举若干书画著录,而能历数家珍者,始能使之颔首。此事以王季迁、徐邦达为最擅长,二人时皆年少,并出吴湖帆门下,但鉴赏书画则胜其师。”(出自陈著《春申旧闻》)
在古书画鉴赏上,想要得到陈定山的认可,绝非易事。但如果没有吴湖帆当年的有意提携,王季迁、徐邦达可能不会如此早地进入顶级鉴定圈,也不会有给他们展现自己才华的平台。
有关王季迁与吴湖帆的资料除《丑m日记》中有一些零星的记载之外,资料很少。有人说:“吴湖帆为王季迁走上鉴赏之路打开了一扇门。”但究竟如何“打开了一扇门”?缺少相关的具体实例,亦似乎无须予以一一详考。在艺术史研究中,有时某些史实无法求证而带点儿模糊性,或许更具有研究的魅力和空间。
然而从某种程度上说,吴湖帆是王季迁真正意义上的启蒙之师。吴湖帆对王季迁在书画鉴藏和创作上的影响是全方位的,而并非拘泥于一招一式的具体细节上,它源自日常生活中的言传身教和潜移默化。
1973年秋,王季迁在香港知道了吴湖帆生前的一些消息后,遂写下了《吴湖帆先生与我》一文,这可能是王季迁一生中写过的唯一一篇纪念文章。
“这次我在香港小住两月,遇见有人从上海来,带来了湖帆先生临终以前的真正消息,令我顿时感慨万千,在此不禁回瞻前尘一下,但‘人生朝露,艺术千秋’,这两句话是不错的,有生之年,唯有从这方面努力到底。”
山水图轴 60×40cm 吴湖帆
七言联
吴湖帆
云表奇峥 96×47.5cm 吴湖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