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南京等处杀戮奸淫,是人类历史上可耻可悲的一页,而日本军阀的本质本是无限的侵略,而其侵略手段就是这样淫杀焚抢。全世界白人及一般有色人种,都要认定这是人类共同之大敌。赶紧全世界精神动员起来,以公论之权威,使日本善良人民觉悟,使残暴的军阀受到制裁。
但是,由于战时军部的新闻出版审查等原因,普通日本国民知道“南京事件”(日本现代史对南京大屠杀的称谓,下同)已经是在太平洋战争之后,而多少了解事件发生的原因和过程,则要到战后。那么,日本人究竟是如何认识南京大屠杀问题的呢?本文并不讨论南京大屠杀的历史事实本身,而拟对日本社会和普通日本人的南京大屠杀历史认识的变化轨迹做一番大致的梳理,以期凸现这种变化背后社会思潮与国民心态的走势。
从战时到东京审判:不争论
众所周知,二战时的日本,由军部铺设了极其严苛的新闻出版检查网。对军人的暴行,其实政府和军部高层均曾获悉有关情报,是知情的。作为前线最高指挥官的上海派遣军司令官松井石根大将被解职、撤换回国其实也与此有关。松井在回国前对部属训话时,难掩悲愤地说:“进入南京城时心情是自豪的,第二天的追悼会上,心情也还是自豪的,今天却是满腔悲愤。因为这五十天里发生了许多犯大忌的事件。这些事件大大损毁了阵亡将士的功勋,我们何以面对英灵们?”(转引自《饭沼守日记》,文收入《南京战史资料集》,偕行社,1989年)对所发生的一切,显然一清二楚。但松井并未被进一步追究责任,连撤职的事实也未对国民公开――政府和军部顾及国际影响,封杀了有关“南京事件”的所有报道。
不仅如此。1945年8月14日,日本政府决定接受《波茨坦宣言》精神,向盟军投降。因《宣言》宣称:“包括虐待我们俘虏的人,所有战犯必须受到严厉惩罚”,政府和军部意识到将会被追究战争责任,做出的第一个“自选动作”,就是销毁一切证据。据学者吉田裕在《战败前后公文的烧毁与藏匿》(文收入《现代历史学与战争责任》,青木书店,1997年)中回忆:
首当其冲的,是与“南京事件”有关的文档。据历史学者、宇都宫大学教授笠原十九司说,他在外务省外交史料馆曾亲眼看到只剩下封面的记录南京屠杀的文书,“里面有关内容部分均被烧毁或隐藏了”。这也给后来的复原事件原貌,尤其是死亡人数调查工作带来了巨大障碍。而最直接的损失,便是在东京审判上,因缺乏公文档案和私人战地日记等一手资料,对南京大屠杀的司法审理不得不依赖受害者的证言和书面材料,其中不免掺杂个人的主观性夸张成分,客观上也留下了日后南京大屠杀否定论的隐患,从而构成了一部分日本人在思想意识上接受南京大屠杀否定论的主要成因。
但另一方面,这种状况也有对日方不利的一面。由于军部首脑和政府领导人被推上被告席,如果出庭作证者是日本人的话,无疑会被贴上“利敌、叛徒”、“出卖自己人”等标签。因此,日本人即使被迫出庭,也多证明没发生大规模杀戮,即所谓的“南京大屠杀”,松井等被告不在现场,无责任等。除此之外,日方便拿不出任何可资轻减“南京事件”惨烈程度的有效证据。其结果,东京审判便基本上以中方受害者单方面的证词、证据为主体来认定事实,并直接反映到判决书上。
根据《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条例》(1946年1月,由盟军最高司令官麦克阿瑟公布)和直接证据法,东京审判对日本战犯的指控主要有三项罪名:反和平罪、一般战争罪和反人道罪。就南京大屠杀而言(所谓“南京暴虐事件”),则被认为适用于后二者:一般战争罪,是指违反中日两国都加盟的国际《海牙陆战法规》,是对命令屠杀俘虏、投降军人和普通市民及不履行阻止义务(不作为)者的责任追究;反人道罪则是对杀害非战斗人员罪行的追究,依据是此前审判纳粹德国战犯的《纽伦堡审判条例》。在整个东京审判过程中,出庭证人共40余位,其中四分之一是为南京大屠杀而受法庭传唤的,足见公诉方对“南京暴虐事件”的重视程度。
但是,东京审判毕竟是由美国占领军主导的政治审判,日本纵然在一些技术层面问题上,持不同的认识、主张,在法庭上抗辩,但对于南京大屠杀的性质与事实本身,是接受了法庭判决结果的。况且,争论也要有争论的实力。而处于被占领状态的日本,就算骨子里真的抱有不同看法的话,想要争出个所以然来也难。可另一方面,对美国来说,原本想把东京审判作为对“日本人再教育”计划的一环,以推进对日非军事化、民主化改造。但甫一开庭,铁幕骤然落下,冷战急剧升温,日本作为东亚的“桥头堡”,地缘战略上的重要性再次凸显。于是,彻底追究战争责任的热情让位于应对冷战的现实考量――日本的重新武装和反共国家化成为当务之急,美国从最初的踌躇满志,到后来变得首鼠两端。而这种政策转型的结果,便是原本考虑用于“再教育”之道具的、包括南京大屠杀在内的东京审判的史料、档案迟迟不予公开,至今仍未能进入公共传媒视野。这恐怕是南京大屠杀未能成为日本的“国民记忆”,进而转化为日后“否定论”、“幻影论”酝酿、发酵的社会心理基础的一个重要原因。
从“55年体制”到60年代:封杀与斗争
这一时期,是日本经济的高度增长期。在“55年体制”的庇护下,以自民党右翼为代表的“中道保守”路线畅行无阻,经济增长制造了数量庞大的中产阶级,冷战“桥头堡”的地缘战略定位给主流社会的文化、意识形态打上了“反共、保守”的标签。
这种气候带来的头一个变化,反映在教科书问题上。战后,日本汲取战前的教训,制定了民主主义价值取向的《教育基本法》。从1949年开始,把教科书的编纂工作交给了民间。虽然仍存在教科书审定制度,但审查的对象主要不是内容,而是书中的错别字等编辑错误和数据错误。但随着朝鲜战争的爆发,意识形态日益保守化。1955年以前,无论是民间出版社发行的初高中历史教科书,还是文部省发行的《日本历史》课本中,都有关于“南京暴行事件”的记载。但是,1955年,当时的民主党开始攻击历史教科书的“偏向”;翌年,文部省内出台了所谓“教科书调查官制度”,公然干预内容和相关表达的“尺度”,如把参加朝鲜“三・一”运动的活动分子定位为“暴徒”,“侵略”改为“进入”“进出”等,乃至多数版本的历史教科书对“南京事件”的记述只能停留于所谓“南京攻略”的表达,对屠杀、强奸等暴行完全不能涉及(如大阪书籍1955年版、东京书籍1964年版等),被当时的左派“革新”舆论斥为“文部省史观”,史称第一次教科书问题。
整个60年代,包括家永三郎在内的一批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与国家权力和主流意识形态展开了韧性的斗争。虽然整体氛围比较压抑,但仍可见筚路蓝缕的努力和艰难的推进。如权威的《亚洲历史事典》(十卷本,平凡社,1961年),在“南京事件”的词条下,有多达7行的描述;《每日新闻》记者五岛广作的《南京作战的真相》(东京情报社,1966年),历史学者、早稻田大学教授洞富雄的《近代战史之谜》(人物往来社,1967年)等著作,均对“南京事件”公然冠以“南京大屠杀”的称谓,对那段历史做了较为详尽的记述。
但与此同时,经济发展使日本恢复了自信,战争历史记忆逐渐淡化,一些右翼学者在保守意识形态的驱动下,开始否定东京审判,如林房雄的《大东亚战争肯定论》(正・续)(番町书房,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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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965年),斗争日益表面化。 70年代:左右对决
但与此同时,南京大屠杀否定论也日益升温。本多胜一的《中国之旅》出版后,因其中记述了向井(敏明)少尉和野田(毅)少尉在南京的“百人斩”竞赛,一位名叫铃木明的右翼作家写了一本《“南京大屠杀”的幻影》(文艺春秋社,1973年),公然为这两位在南京审判中作为乙丙级战犯被处死刑的杀人凶手鸣冤叫屈,声称以所谓“百人斩”为象征的“南京大屠杀”本身即为“幻影”,是彻头彻尾的虚构。书甫一出版,颇有市场,居然获得了大宅壮一非虚构文学奖(第四届)。后来还怂恿两位战犯的后代兴起了一场名誉权诉讼的闹剧。其目的,一是颠覆战后美国主导的自由民主主义价值,二是试图让民众对中日邦交正常化前后出现的、要求检证日本侵略及加害历史的动向产生抵触和反感。因右翼也有自己的政治势力和舆论阵地,其理论主张也能得到有效的放大、传播,曾几何时还吞吞吐吐、半遮半掩的“否定论”开始坐大,且日益体系化。至此,自由主义和右翼保守两种截然对立的思潮展开正面对决,彼此动静都不小。
这种对峙局面,胜负姑且不论,其所带来的一个客观正面效果,是对“南京事件”的“脱敏”:从70年代初开始,“南京事件”逐渐溢出政界和历史学界的场域,成为日本民众广为知晓的事实和大众传媒上公开讨论的话题。中小学教科书的记述已不在话下,“南京大屠杀”的特定称谓也不再是禁忌,常见诸于各种学术刊物和公共媒体,成为与“南京事件”并行混用的历史名词。
80年代:“南京大屠杀”大论战
80年代,总体上,是中日关系的“蜜月”期,但同时也出现了教科书问题、日本政要参拜靖国神社等政治波折。尤其是80年代初的历史教科书问题,发展成两国间的外交事件,反而刺激了中国沉睡已久的南京大屠杀历史记忆的苏醒。1985年,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全名“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为邓小平亲笔题词)竣工落成,“遇难者300000”――以中日英三种文字刻在纪念墙上。围绕大屠杀和死亡人数问题,日本社会掀起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论战。
大致说来,主要有三种代表性观点,即如本文开头所介绍过的――历史学者秦郁彦话语中的所谓“体制派”、“反体制派”及“夹在两派中间的,试图以彻底的实证来进行研究的‘古董式’的历史家”。用比较通俗的表述的话,则是“虐杀派”(“反体制派”)、“中间派”(“古董派”)和“否定派”(“体制派”)。
这场大论战,最终以“虐杀派”(也包括“中间派”)的胜利、“否定派”的失败而告终。今天,虽然在具体数字上仍然存在分歧,但至少有从数万到10万以上的中国人遭到了日军的杀害――已经成为日本学界和传媒界的主流观点。各大出版社出版了多种南京大屠杀史料集,其中绝大多数,是“虐杀派”学者的编纂。在各类历史教科书中,“南京大屠杀”的记述已不是问题。相反,不记述和否认才是问题。应该说,经过80年代的大论战后形成的主流社会看法,带有很强的共识性,已不大容易被颠覆。
90年代以降:逆流难转大趋势
笠原十九司认为:“在历史学界乃至整个学术界,南京事件争论已经结束了。然而,要求尊重这个结果并寻求在政治上也给予了断的意见,一直遭到自民党政府和保守派政治家的反对。”因此,南京大屠杀与其说是历史问题,毋宁说是一个政治问题。
目前,中日两国在南京大屠杀问题上仍存有分歧。因两国毕竟制度、文化不同,有意识形态的差异以及被害者与加害者的立场差别,强求历史观的一致不太现实。比较明智的做法是“求大同,存小异”,即在大的原则框架下,谋求历史细节的真实和数据的接近,勿强加于人。著名历史学者、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孙宅巍指出,切忌在南京大屠杀历史研究上陷入“三个误区”:即永远不变的数字、更加精确的数字和更多的数字。他认为,只要承认日军在南京实施了范围广泛的残暴行为的事实,关于死者数量的问题可留待今后探讨,“只要承认日本侵略者对中国人进行了疯狂的屠杀这个事实,就可以对南京的中国死者数量这样的敏感问题进行讨论”。笔者认为,孙先生的话确不失为中肯的建设性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