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的人生经历颇带传奇色彩: 她当过待业青年、学徒、工人、裁缝,最终成为专业作家。相比较余华、格非、马原等人,她的作品有着更大的争议。本文对残雪早期的发轫之作《山上的小屋》进行精神学和心理学的重读,形成一份特殊时代的病变报告: 小说围绕一个异质空间中的弱者与强者、个体与群体之间的排斥与冲突而展开,彰显出时代动荡中小人物无处可逃且人人自危的精神困境。残雪着力呈现的是一个完整的家,但又是一个极不正常的家,甚至就是一座精神病医院。因为住在里面的人没有一个是正常人,每个人脚板心都出冷汗,都是被迫害狂后遗症季节性发作之患者。小说中的我是一个空洞的能指符号,分不清是男是女,也不知道有多大年龄。我的全部工作就是: 每天都在家里清理抽屉。这个抽屉当然是一个悲剧的象征,是对过去封闭而神秘世界的具象指称。整个小说的叙事显得很恍惚,一切似是而非。在我那个有着明显脑伤的记忆里老是觉得屋后的荒山上,有一座木板搭起来的小屋。小说起首突兀在我们面前的就是这么一座神秘兮兮的屏障。这座小屋与屋里的抽屉有着同样的象征意蕴,都是一种壳状物,显示了叙述者对被包裹、不受伤害的依凭对象之渴望。我是一个怕光的人暗示了我在类似洞穴或井底这样阴暗潮湿的地方生活太久了的缘故。因此,阳光在我眼里是闪着白色的小火苗。太阳刺得我头昏眼花。连母亲的眼光一盯头上,被盯的地方就会肿起来 小妹眼睛盯着我看,她的目光也会刺得我脖子上长出红色的小疹子来。
母亲总是跟我作对这是对传统意义上的母亲形象之彻底背叛。小妹是母亲的帮凶这是对血缘上兄弟姐妹情谊的彻底撕裂。她总共出场两次:第一次,我从山上回来,发现抽屉被翻得乱七八糟,并将我心爱的几只死蛾子、死蜻蜓全扔到了地上。这些死东西象征了我的同类,是我唯一可以对话的价值共同体。生与死的界限在此消失了我不仅与二维空间的扁状软体东西沦为一类,而且与这类死亡了的生命进行心灵交流。这种双重的否定隐喻那个荒唐年代人的生命到了如何卑微和没有价值的地步! 在这里,源远流长的家文化被颠覆得像屋檐下纤细的冰凌,风一吹,断裂得发出清脆的响声。可以说,抽屉事件真实地昭示了那个年代道德沦丧是多么的触目惊心。父亲、母亲他们不仅扔掉了我生命的同类,而且还扔掉了我那不能言说的精神伴侣: 围棋。而丢进的地点竟是埋着父亲一把剪刀的井里。小妹的第一次出场就告诉我这个事实: 他们帮你重新清理了抽屉。但我对小妹的话显然不信,尽管抽屉事件真实地发生了。
我对小妹的不信任不仅仅是我潜意识里个人设防的惯性使然,更是因为小妹并不是个好东西,说不定她自己做了坏事,却栽赃到别人头上。凭我的直觉,至少她是参与了对我的抽屉的清洗行动。可是她只说是他们,而不说我们。这里透露出两层意义: 一是小妹要在我面前表明自己的清白,甚至故意装作是以告密的方式试图赢得我的信任,然后与她结成同谋,以便对他人实施打击; 另一方面,她的举动也直接宣布了她与父母并不是一条心的。换言之,即使他们合谋做了同一件害人的事,但各自的目的并不一样。对熟悉那一段历史的中国人来说,这里的社会寓意仍然有着冰一般的刺痛。
为了掩饰我对小妹的不信任和厌恶情绪,我就故意吓唬她,说是听到了狼嚎。这狼的寓言被中国作家一再书写,并且翻新: 当《祝福》里的阿毛被贺家坳里的狼吃掉后,祥林嫂含辛茹苦地捐了门槛,仍然没能赎回做人的尊严,最终被另一只狼所吞噬; 当《伤痕》中的王晓华与母亲决裂后,眼睁睁看着母亲被一只凶暴无形的狼咬死,母亲生命的代价仍然没能赎回女儿哪怕是入团的资格。从祥林嫂到王晓华再到残雪笔下的我,声声狼嚎,重复的却是同一个悲惨的故事。可是,这种毛骨悚然的狼嚎对小妹究竟有没有威慑力呢? 残雪没有写,看来,受到威慑的倒是读者。如果说小妹的第一次出场还有一种陈述事件的心理倾向的话,那么,小妹的第二次出场则纯粹出于挑拨离间式的恶意告密她说母亲一直在打主意要弄断我的胳膊,因为我开、关抽屉的声音使她发狂。小妹还特地说这样的事,可不是偶然的。作为母亲的同谋,小妹的告密不管真实与否都只会加重我本已难以承受的生命之轻。昆德拉之所以感叹生命之轻不能承受,是因为他的生命没能穿透恐惧的沉重; 生命由重而轻是升华的喜悦的,生命只有在避重就轻时才是坠落的痛苦的,从而是难以承受的。原因在于: 当生命面对暴力产生恐惧时,这种恐惧需要落实; 一旦恐惧对象非但缺席而始终悬置,那么恐惧本身就会变态,成为做作的笑声,四处飘零,轻得难以承受。 小妹的告密就是要让我的生命轻得难以承受,因为它实际上是一种恐吓: 既是对我的试探,又是对我的警告。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在抽屉上涂上油,使开、关抽屉的声音消失。可是,母亲阴森的眼睛并没有停止对我的偷窥和监控,这种恶性循环式的病态症状宣布了小妹这个受母亲指派的一切表演之无用,她只能走到断裂无序的文本之外,继续进行她那种荒诞而无意义的生命表演。
二
小说处处暗示命运的壁垒和生存的悖论。比方,母亲怕声音,可她又与鼾声如雷的父亲住在一起; 我怕光,可又老是要在太阳很大的时候去山上的小屋瞧瞧; 父亲害怕剪刀,却又总是去井边打捞那把剪刀。
父亲老是被一个噩梦纠缠,说是井里掉下了一把剪刀。这把剪刀作为最具杀伤力的暴力的象征符号,它是用来杀人的,又是用来自杀的。它与韩少功《爸爸爸》中丙崽娘那把生了锈的,既用来剪萝卜榨菜,又用来剪婴儿脐带的剪刀,有着内在的血缘关系: 丙崽娘除了剪出自己的智障儿子丙崽外,还剪出了小儿麻痹一般的鸡头寨的一代人,她没有自杀,最终却失踪了。丙崽娘失踪的地方也正是父亲丢失剪刀的地方一只枯干的、形而上的老井。丙崽娘死了,父亲还活着。活着的人比死了的人更痛苦。这是一种自省意识,就像巴金老人的忏悔一样微弱的光将天空逼得发白。应该说,作为血缘的父亲有了忏悔意识。可是,作为政治的父亲仍然强悍地压在头上有如当年祥林嫂头上厉害的婆婆,她/他随时可能成为人贩子而将子女绑架、卖到刘家沟、朱家冲或贺家坳那种与文明绝缘的荒山野岭之中。我的惊惧和变态由此而起。但残雪用一种虚拟的写实抽离了对现实世界特定历史时空的定位指涉,使得主题意涵、道德架构的解读方式都失去了最关键性的依据。从诗一般透明的叙述中,人们很难把握作者的道德陈述,甚至看不出作者尖锐反讽的批判倾向。
文本表述的只是一个意符、意旨分离后的时代,而利用意符无根、游离、多义的特性制造出超真实业已成为中国新时期先锋作家们自觉追求的一种美学原则。在这里,人们对旧世界栩栩如生的回照反涉常使人对迷失的现实网络产生一种浓重的乡愁。
然而,叙述者我对这个张力的要点一无所知,就像对文革话语暴力的全然不知一样。文本中看不出任何像同是文学湘军主力作家何立伟小说《白色鸟》结局那种对美的极致的断然撕碎,这反映出我对元话语袭击的历史性精神创伤的彻底遗忘。病理学的记忆缺失反过来证实了禁止历史进入意识的元话语的政治暴行,从而即刻转化对暴行的追忆。不过,对父亲而言,这种乡愁式的追忆却是一个痛苦的民族寓言,害人者与被害者都在一把剪刀里交织着: 好人与坏人,生者与死者,智民与愚夫都不在道德的评判席上,却站到了太阳的审判台下。对良心的拷打一如祥林嫂临死前对灵魂有无的追问。利奥塔说,对命运之源的追问成为那个命运的一部分。自省的父亲不敢面对自己的过去。即使别人比方我去井边,父亲都像被人吊了起来似的,脚底挨不了地,恐惧异常。但是他又时时在深夜独自一人去井边打捞,并且发出声声狼嚎。然而,二十多年来,父亲从来没有打捞上来他的丢失,以致头发都熬白了。他生活在现实中,可他失踪于自己的记忆里。母亲便断定是父亲搞错了。其实父亲并没有搞错,因为连我对父亲的剪刀情结都终于恍然大悟。原来父亲每天夜里变成狼群中的一只,绕着这栋房子奔跑,发出凄厉的嗥叫。剪刀是维系父亲自省之利剑,是他作为人还是作为兽的阴阳两界。找不到剪刀,他便无法控制自己不成为狼。因此,母亲盲目维护父威,为他洗罪,实际上是逼他重新回到兽界。与狼共居,让我怎能不恐惧?
三
小说中充满腐烂的意象,这些集中呈现的意象正是过度政治化恐惧体征的具象凸现: 死蛾子、死蜻蜓、蝇屎、锈迹和剪刀、汗湿的被子、蚯蚓、老鼠,等等。这种污秽物在残雪后来的小说中得到了持续的彰显:《黄泥街》和《苍老的浮云》光标题就让人望而生畏。残雪将对秽物学癖好同颓废倾向混在了一起,前者把事业的抽象的美学降至细节的污浊中,后者则展示出生命的耗尽和无聊。它让人想到贝克特的《终局》:那些从垃圾箱里发出的无意义的对话标志了一个时代的存在的绝境。贝克特的垃圾箱与我的抽屉有着历时的共同指涉。从我对于父亲之为狼的认识里,足以说明父亲这一符号指称无论是血缘上的还是政治上的在那个特定年代造了多少孽、犯了多少罪!作为一种反抗的极端陈述,残雪极力破坏的就是文化规范的限制,她创作的具有整体自由的非逻辑的主观本质甚至比那些特别的意象和内在的主题包含着更多的东西。 比方,在噩梦中,父亲梦见被咬的是他自己。他已走出了丙崽娘失踪的阴影。在这里,残雪使用了空白叙述,她没有说父亲最终是否找到了那把剪刀,却无端地将那把埋在老井底下生锈了的恐惧的剪刀交到了读者手中,并在每个人的良心上划下重重的一刀。反讽的是,母亲与父亲在同一时刻做了同一个梦,可她没有忏悔意识,反而继续拿着扫帚,扑打一大群从窗口飞进来的天牛。结果,小丑们纷纷出场,母亲成了其中的一个,天牛们闹得天翻地覆,颇像巴赫金的嘉年华之狂欢。结束时,母亲被天牛咬了一口,整条腿肿得像根铅柱。这是对母亲无忏悔意识的报应。母亲显然是那个特殊年代里父亲的帮凶,就像现在小妹是她的帮凶一样。而她的命运最终也就像小妹一样,在断裂无序的文本之外、作毫无意义的生命表演。
如果说,鲁迅先生的铁屋子不过是作者预设的道德场域,是文本内外都没有实象之具体指证的话,那么,残雪笔下的小屋则是一代人曾经生活过的政治场域之寓言缩写,是可感可触的噩梦残片。鲁迅先生笔下的狂人是佯狂、或假狂。因为,鲁迅的狂人始终被视为反抗历史压迫的代言人,狂人发出的是画着疯狂的脸谱控诉外在社会的时代之声。狂人并不真疯而是佯疯。 而残雪笔下的我的疯狂则是真实的,但我从不认为自己疯狂。真正的疯子从不会承认自己癫狂,就像真正的贼从不会承认自己偷窃一样。费尔曼指出,对疯狂的谈论总是对它的否定呈现疯狂总是有意无意地表露出对自身疯狂的否认的场景 我对小屋的两次找寻都不得见,证实了噩梦的寓言本旨: 即意义在文本之外,具有含混、碎片化的抽象指陈,蕴含阐释的歧义盘桓以及无穷尽的终极指归。
四
这篇小说还弥漫一种撕裂氛围: 强烈的精神创伤导致了主体性的内在分裂,它剥夺了叙述者对创伤起源事件的理性陈述的可能。这就是为什么整篇小说神经兮兮的叙述总是围绕一间乌托邦式的木质的小屋。我总是看到另一个内在的我。我成了一个灵与肉分离后的两个空洞的能指符号,而不是有血有肉的一个生命。
文本清楚地表明: 所有的人都仍然生活在同一个噩梦中。当母亲宣布她自己和父亲被天牛咬了时,她听到了山上的小屋里,也有一个人正在呻吟。这个正在呻吟的人就是我的他者。在这里,首先是我的精神被撕裂成两部分: 一部分是参与父母的恶梦,但只是旁观者,因此,看到母亲与天牛搏斗也不去帮她,看到父亲倒在门口边也不去扶他一把。家已失去了传统的意义,成为井底或旷野的代名词。正因为此,这一部分总是感受着与狼同居的恐惧,还时刻警惕、生怕遭到母亲和小妹合谋的陷害。
另一部分是还原成精神的幽灵,在我无法达到的小屋忍受着另一种痛苦。这个精神的幽灵与我的前一半,即参与父母恶梦的半,不能形成共振,因此,我总是无法得到他的指引,找到他,从而合二为一。更加可怕的还在于,山上小屋里的那个精神的幽灵发出的呻吟最先不是由我感知和听到,却是由一直企图加害于我的母亲感受到的。它恰恰表明了我陷入了精神休克的症状。也就是说,我的被撕裂的两部分的精神都笼罩在母亲的阴影下,随时可能遭到致命的袭击就像当年成千上万的知青被虚拟的母亲突然地塞进火车,运到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一样。残雪也有幸成为其中的一个,因此,对母亲的袭击记忆犹新。
伊顿格尔认为,寓言型对象意义,与象征型对象意义不同之处在于: 意是位于他处,离心到它的物质性存在之外; 但它愈变得多重性,它的破译现实的法定权力就愈成为不拘一格的和创造性的。这是对我的精神分裂的最好诠注。
我的两次上山寻找小屋就是这种灵与肉分裂的生动举证。第一次上山,是我的肉体上山,我的灵魂还坐在围椅里,把双手平放在膝头上。镜子里的那个人就是我的灵魂对我的肉体的具象描述: 灵魂对肉体极度冷漠; 肉体对灵魂刻意忽略只因为两者不在同一个生命上。抽象与具象,形式与内容,就像手中的风筝,各飞各的,甚至挣脱手的牵制,以自己的惯力,飞进云雾里,消失在大海上。第二次上山,是小说的结束: 我的灵魂上了山,而我的肉体却坐在藤椅里,把双手平放在膝头上,然后,我的肉体看见我的灵魂打开门,走进白光里面去。连灵魂都找不到的小屋,肉体何以依凭? 可见这悲剧之深。这种灵与肉的分离是对主流话语的关于身体辩证法的最大反叛。
五
长期以来,文艺作品中的主人公、特别是样板戏里,人的身体只是一个虚假的外表,一个不确定的能指,而它的所指则常常正好构成了其能指的反面。革命者在身体的层面上真正恢复了最初始的意义: 革( 皮肤,以及整个外部体征) 决定了其拥有者的命( 生命本质) 。 我找不到灵魂寄存的小屋 灵魂也找不到像浮萍一样飘流的我。我的恐惧与灵魂的呻吟就如此这般地吊诡,并游离于人世间。马尔库塞说,不合理性的领域成为真正合理性的归宿。这,难道不是人类历史上的最大悲剧吗? 缪勒评价德朗是一个受到焦虑与疑惑打击的人。可德朗说,我现在不再相信什么色彩组合了,只有精神才使作品活起来。残雪没有德朗的坦诚,她谈及这篇小说的创作体会时说: 支撑我的情绪奋起的,是那美丽的南方的夏天,是南方的骄阳,那热烈明朗的意境。并说: 我敢说在我的作品里,通篇充满了光明的照射,这是字里行间处处透出来的。我再强调一句,激起我的创造的,是美丽的南方的骄阳。这种善意的谎言也许仅仅是一种无奈的自保措施。
事实上,小说充斥着潮湿发霉的晦暗: 我就是井底那个受到过度恐吓的婴儿。许多大老鼠在风中狂奔。而我只是其中的小老鼠,我也想逃跑,可我跑不动,直急得我用一只手抠住母亲的肩头摇晃着: 到处都是白色在晃动。这是一种充满暴力伤害的白色恐惧月光是白色的: 结果照见了那么多的小偷在我们这栋房子周围徘徊。灯光是白色的: 结果照见了窗子上被人用手指捅出数不清的洞眼。阳光是白色的: 闪着白色的火苗,结果刺得我头昏眼花。眼光是白色的: 那是父亲的狼眼,每天夜里,绕着这栋房子奔跑,发出凄厉的嗥叫。剪刀是白色的: 虽然在井底生锈,却逼得父亲的鬃发全白了。北风是白色的: 吹得我的脸上紫一块蓝一块,还让我的胃里结出了白色的冰块。被子是白色的: 上面霉迹的潮湿是全家人脚板心流汗造成的。屋顶是白色的: 那形象那么扎眼,搞得眼泪直流。水井是白色的: 我一到井边找我的围棋,父亲母亲就被悬到了半空,令人恐惧地吊了起来。母亲的手是白色的: 那只手像被冰镇过一样的冷,不停地滴下水来。连梦都是白色的: 父亲在梦中发出惨烈的呻吟,母亲被梦咬了,整条腿肿得像一根铅柱。
马尔库塞认为,社会中的攻击性可以透过权力层级化而施展其施虐与受虐的行为,此攻击性也会转而朝向那些不属于整体的人,其生存为整体所否定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和我的整个家庭都遭到了社会彻底的否定。或者反过来说,我和我的整个家庭都对这个社会进行了彻底的否定。
除了白色恐惧以外,其他的色彩又是什么呢?母亲的小脸是墨绿色的; 小妹的目光是绿色的,可见母女俩不但是事业上的同谋,连性格色彩都是同质的。而我的眼圈总是浮着两大团紫晕 即便是我的他者一直在山上的小屋时时呻吟要冲出去的那个人,他的眼眶下也有两大团紫晕。我的身体有着血小板缺乏症之病状,因而被母亲盯过的头皮那块地方就发麻,而且( 红) 肿起来; 被小妹盯过的脖子就会长出红色的小疹子来 连我的脸也是被北风吹得紫一块蓝一块。同时,母亲太阳穴上的血管是紫色的,像蚯蚓一样胀鼓鼓的; 蝇屎是暗黑的; 井边的石头是麻色的; 还有父亲暴出青筋的手。这些可不是残雪自称的明朗的色彩,而是晦暗的、充满恐怖的硬伤,是直捣神话时间深度的那个血痂。这个血痂一还原,小说中处处彰显的洞穴意识,虽有着身体失调、血液淤塞的性的隐喻,但更多的还是硬伤 例如:牛角把板壁捅了一个洞( 《公牛》) ; 邻居用一只煤耙子捣墙上的那个洞( 《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 ,等等。与洞穴相对应的肿在残雪小说中经常出现: 脸部肿起老高,一天到晚往外渗出沾液( 《我在那个世界里的事情》) ; 每次被母亲一盯看就会肿起来( 《山上的小屋》) ; 别人的嘴一嚼,自己腮帮子就痛得不行,肿得老高( 《黄泥街》) 。杨小滨认为这种肿显然是对暴行的肉体反应,暗指了精神创伤的痛楚,是一种有贼的风景。
残雪这种有贼的风景经过《黄泥街》的《突围表演》,储存在弗洛伊德的集体无意识中,成为人民记忆深处的一部分,后来被突然激活,并撞入了另一个年轻的先锋派女作家陈染小姐的闺梦: 是夜,贼们扮装成凄厉的风 他们是来掠夺我的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