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盘《重回梅山》是一个镶嵌型文本:恒通公司的董事长我为了完成抗日英雄爷爷的遗愿,重返他曾经战斗与生活过的梅山。我在重返梅山的途中,阅读爷爷的回忆录,加深了对梅山历史的了解,同时也加剧了对梅山现实的忧虑。这个爷爷魂牵梦绕之地是我心灵的伤口,因为在爷爷记忆中草木甜泉的地方如今已经是一座荒凉废弃的野山。十年前,恒通公司在梅山开发,石材加工污染了水源和土壤,虽然村里人因此发了财,但他们喝了有毒的水吃了有毒的蔬菜粮食,患上怪病,一个接一个地相继死去。存活的村人远避到县城,眺望故乡的泥土。爷爷的回忆录与我的现实行程之间彼此照应,突出了今昔对比,而梅山历经抗日战争、国共内战、大跃进、新世纪以来的经济开发的七十余年来的历史渐次铺展开来。
我亲历的梅山是当下现实,而历史是由爷爷的回忆录呈现出来的。1945年春天由土匪整编成的抗日武装与日军惨烈的梅山伏击战,1948年春天国共两军的拉锯战,1958年的全国大炼钢铁,都让梅山饱受重创。但是烧焦的土地隔段时间总是又长出了草木。1978年,爷爷退休回到梅山时,又是一片青山绿水好风光。1988年冬天爷爷再次回到梅山,山岭草木深深,曾经一度绝种的野兽出现在梅山。直到恒通公司来开发之前,这片生生不息的土地尽管一次一次饱受各种蹂躏,但都凭借自身顽强的生命力自我恢复了。
但是,2004年开始恒通公司在梅山开发不到半年,就让这片土地伤筋动骨,乃至丧失了自我修复的机能。梅山的环境破坏,造成人口死了一大半,但是在巨大经济利益的驱使下,梅山人没有告发我,当地政府也没把这个死人事件当回事。最终还是我出于内心的愧疚与自责,撤销项目,空手而归。十年之后的现在,当我重返梅山,看到满山绿色,以为生态已经恢复,现场一勘查才知道原来铺在裸露山岭上的不全是塑料草绿色网,还有涂了绿色油漆的帆布,梅山再也无法重回生机盎然的局面,经济开发的恶果超过自然的承受能力,甚至远比爷爷的战争破坏力更大影响更久远。这里提出的问题可谓触目惊心。
邦克(Stephen G. Bunker)曾经用依附理论分析受支配的开采业边陲地区,相较于核心地区而言,这种贸易对低度发展的地区是不公平的贸易,而边陲政府如果默认这些不利贸易,会损害其公信力。这在梅山也显示出相似的迹象,梅山从村长、肖镇长到上级领导眼里只有挣钱与发展,完全没有起到政府部门应该起到的公共协调作用。而最可怕的是,村民们中的绝大多数也认可这种称得上断子绝孙的不可持续发展的理念,而那只不过是饮鸩止渴,会使得不平等加剧,因为发了财的村民会迁出到县城里,留下的是千疮百孔、了无生气的废墟。当下的开发无视后代的利益,显然是一种短视行为。GDP作为第一指标的生活是片面的生活,导致的后果不堪设想。
但绝大多数村民几乎鬼迷心窍般希望恒通公司重启项目,甚至那个身体已经被毒素变异了的原村长毕富生,已经成了一个让人不敢靠近的毒人还不忘要我带着大家一起接着开发。这种对于发展的欲望与生态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张力,也可见开发与保护之间的矛盾。是什么让人陷入到这种非理智当中的呢?沃勒斯坦指出,发展有两层含义,一种是生物有机体意义上的新陈代谢、有机循环;另一种则是算术法则上的增多,是线性和单调的投射,按照其自身邏辑,可以延伸至无限。但如果仅仅以物质(化简为金钱)的拥有数量来计算,无穷无尽的发展到尽头实质上不过是虚无,就像梅山那些在污染环境中死去的人,账户上拥有巨额金钱,但生命已经不在。但谋求发展的背后动机与需求则在于内部的更大平等和经济增长以赶上先发地区,在小说中体现为住在城里,但这一点其实在文本中很微弱,因为从情节来看,并没有显示出有了钱之后,村民的生活过得更好,而是恰恰相反。发展本身内在的诉求在于更多与更平等两个基本理念,沃勒斯坦批判的是资本主义的片面发展模式,但是放置到小说中来看,发展究竟是指路的明灯还是幻象却显得奇怪的吊诡。因为村民基本上都是宁可牺牲环境乃至健康,也要发展的,这无疑是一种最终走上绝路的幻象。
小说没有给村民的发展狂热原因以强有力的说明,而 我却是众人皆醉唯我独醒。这从资本的逐利本性而言是自相矛盾的,因为我在小说中成了一个有着长远关怀的良心商人,甚至为此不惜触犯股东、牺牲公司的利益。这在现实的功利逻辑中是讲不通的,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我实际上成了一个理想主义人格。促使我改变的除了由于造成村民死亡带来的道德与良心谴责之外,最主要的是爷爷的回忆录所带来的教育与教训。小说情节的驱动力只有从这个方面理解才能构成合理性的进展线索:历史照进现实,历史中的经验反衬出现实中过度与无节制开发的恐怖与邪恶,历史上梅山的美好景色也召唤着重回青山绿水的冲动,历史里屡经戕伤而终究再次获得生机的生态循环也预示了如果封山保养,可能会迎来新一轮绿色的希望。
历史在这中间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那就是需要将梅山被遮蔽的历史打捞出来,给予更多人以启示与教育,这可能比暂时的经济诉求更有长远的价值。最终,我重启了梅山项目,但不是开采矿产,而是绿色发展。为了促成项目的成功,我不惜给镇里交空税。这一切无疑是违反经济发展与企业运转规则的,身在其中的我和秘书雨晴都意识到,这样做可能不出一年恒通公司就会破产,但是我依然乐观地一意孤行。小说在这里显示出了一种堂吉诃德式的理想主义。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重返梅山》虽然是现实题材,并且在表现手法上也基本上是写实主义,但根底里却是浪漫主义的。因为人物的行为动机其实并不具备很强的说服力,我的举动完全是凭着个人的道德感与牺牲精神的驱使,这并不具备普遍性。必须深刻揭示出村民急切发展的欲望根源,解决既有所发展又能环保健康的出路问题,这就需要更广范围内政治与经济结构转型的解释。历史的教育与教训这一维度原本应该起到很好的补充作用,乃至作为整个情节根本性的推动力,但是这方面的着力仍然显得不足。所以这是一个无法结尾的小说,因为作者无法在这种僵局中提出切实的解决之道,只能匆忙结束。不过,小说家所能做的可能也就是提出问题,至于解决问题的道路,有待于小说的警示与提醒所带来的更多人的思考与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