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上还是一片漆黑,但她知道时间已经到了。她微微侧脸,听了一会儿孙子匀净的呼吸,就片腿下炕,穿好衣裳进了厨房。她把馒头馏好,连炸豆腐一起端出来,又就手拉亮了电灯。灯底下,孙子揉着眼睛醒来,歪过脑袋,迷迷糊糊地喊声奶奶。接着,孙子看到了桌上的饭食,嘴一咧,小脸花一般笑了。
不光孙子稀罕她的手艺,炸豆腐这口,儿子从前吃了多少年都爱吃。她做炸豆腐,都是提前一宿,先把豆腐切成半个巴掌大小的薄片,再下油锅炸,炸得金黄透亮了,再出锅,等晾凉了,就放进泡着花椒粒的粗盐水里。过了一宿,盐味儿和花椒味儿都进了豆腐里,这时候掰开热馒头夹进去,吃起来甭提多香。这活儿看着好做,真做起来可不容易。燕儿也朝她学这手艺,学了好多次都学不会。做这个菜,关键是油温、火候,燕儿做了好些回,不是豆腐炸得火候不到,芯子又生又软,就是火候过了,整块豆腐死硬死硬的,泡不进味儿。
燕儿这孩子,心虽然粗,可模样俊,都三十了,一双大眼睛瞅起人来,还跟汪着一瓢水似的。燕儿后来的那个男人,听说是做化肥生意的,后来还把公司开到了省城,家里着实有钱。她还听说,这男人打燕儿十几岁就开始追她。想到这儿,她又有些为儿子骄傲。当初燕儿过门到她家,才三个月,满村的人就说她待燕儿,比亲儿子、亲闺女都亲。她为此还偷摸着红了好几次脸。她知道,自己再怎么心疼燕儿,比儿子还是差些。
孙子洗过手脸,坐在桌前吃饭。孙子吃了几口,回头问她咋不吃,她说上完坟回来再吃。其实,这也是老辈传下来的规矩。清明这天,按着老礼儿,家家户户都得给自家人上过了坟,才能回家开伙做饭吃。她因为是去看晚辈,本来不必守这规矩。孙子倒是正该这规矩管,可毕竟才是个六岁的孩子,路又不近,所以也得先在肚里垫点食儿。
孙子吃完,她给孙子套上厚衣裳,就一手牵了孙子,一手拎着提篮出了门。这时天还黑着,村里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如今,已经不像头几个月,她心里已经没了那种剜心剜肝似的疼,只觉得儿子出了远门刚要回来,自己这是带了孙子去车站接人。就算孙子冷不丁地,问一句“爸爸怎么还不回家啊”,她也不会再吧嗒吧嗒掉眼泪了。她会冷静地搂过孙子,说爸爸去做生意了,等挣了钱,给你买电视上那种变形金刚。她打算好了,再有半年孙子就上小学了,到时她就把他爹的事儿告诉他。
只是有件事,她到现在也不懂,网吧到底是个啥地方,一个县中的高中生,俩家长还都是干部,在网吧里玩上一夜,就能变成鬼?
她和孙子在村路上摸黑走着,几辆三轮摩托车突突突从跟前跑了过去。每个车后,都装着满满的大白菜筐。她知道,这些菜,都是从各自家菜窖里新取出来的,要送进县城赶早市。驾车的人,因为浑身裹着厚衣服,脸上还捂着帽子戴着口罩,再加上天黑,从后面根本看不出是谁,也看不出这几辆车里,有没有从前自家那辆。
她看见,这些车,车把上都套着半尺长的棉套子,开车的人膝盖上也裹着棉护膝。这套行头,儿子从前也有。儿子开始用的那一套,是自己给儿子缝的,后来燕儿上县城商场买了一副皮的。她心里不服气,偷偷把儿子的皮护膝戴上过。当时她就服了,那真叫暖和!
燕儿干家务不成,可人家上过高中,对县城也熟悉,知道县城里有些大单位的家属院,住在里面的人出手大方,只要菜好就从不还价。燕儿让儿子把车开到这些家属院的门口卖菜,不但省下了菜市场的管理费,菜价也卖得高,回家也早。儿子每天早上四点来钟出门,不到九点就回来了。回来时每回都不空手。县城里的洋快餐,不就是两片薄薄的干面包夹上牛肉、鸡肉吗,可燕儿稀罕,儿子就给她往家里捎带。
其实,她也有稀罕的,城里的各处路口,早上都有卖小笼包子的,她不知道人家那包子,是怎么把面发得那么松软喧腾。那馅儿更绝,竟然是甜丝儿的,吃到嘴里跟含着块水果糖似的。她包了、吃了大半辈子包子,从前可没听说过谁家的包子馅儿是甜的。稀罕归稀罕,她因为想让儿子早点回来,就从不让儿子给自己捎。
虽说已经到了清明,只要没出太阳,村里四处还和腊月里一样冻人。因为冷,她和孙子走得都不快。
奶奶,怎么还没到啊――孙子吸溜着鼻涕,小声说着。她转身把孙子背了起来,继续朝前走着。因为天色太黑,村里又没路灯,虽然她知道快到村口了,但除了脚底下的路,眼前还是黑黢黢一片,根本看不见什么。
儿子出事儿的那天早上,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孙子本来好好在被窝里睡着,突然大哭起来,哭声那个大呀,在屋子里四下有了嗡嗡的回音。小手小脚还四处蹬踹着,连被子都给蹬掉到地上。孙子自打降生,从没这么哭过。她打算把孙子抱起来,可两条胳膊不知为啥,都哆嗦个不停,想平平伸出去都不行。她赶紧侧身倒下,把自己的棉被扯过去盖好孙子,又把孙子紧紧搂进怀里。这时,她心里也莫名其妙地慌起来了,觉得心都快从腔子里跳出来了。渐渐地,孙子不哭闹了,又睡着了,可她还是慌得厉害。她想,儿子怕是出事了。
她正出神,身后又来了一阵三轮摩托车的突突声。她一抬眼,依稀是王胜媳妇正在车挂斗里坐着。这女子浑身上下拿军大衣和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正朝她尴尬地笑着。
别理她!老财迷,还有脸去上坟!她看见在前面握着方向盘的王胜略一扭头,朝自己媳妇说。
她早学会了不把这种话往心里放。她看着王胜的车开进了黑暗中没影了,就继续想着往事。那天,儿子到了十一点还没见人。她从菜园回来,见儿子还没回家,只燕儿和孙子在看电视,就想给儿子打电话。这时,她一抬头,却瞥见儿子的手机在堂屋里茶几上放着。
到了中午,儿子还没见着人,她和燕儿,还有孙子在院里坐下吃饭。孙子一口都不肯吃,燕儿急了,拧了他一把。孙子大哭起来,燕儿一把拽过孙子,紧紧搂着,嘴里一串串地说着宝儿别哭,宝儿别哭,妈妈不打宝儿了。她看着这娘儿俩,心里麻慌麻慌的,一口没吃就撂下筷子,绞着衣角出了院子,一溜快走,到了村角桥上立着。
这时,一辆闪着灯的警车从身边开过去,她也没往心里去,只是朝路上远处看着。看着看着,远处仿佛是自家那辆车开了过来,她打算车一到跟前停下,她就上去把儿子捶一顿。可车临近了,却是王胜两口子。 那男人呢,望望自家妻子,似乎叹了口气,也朝着门帘说,大娘,你家孩子的教育,以后我们都包了,我们能让他上县中,还能再供他上大学――
她听着那女人说自己孩子的好,越听越觉得凄凉,心想,要是燕儿在这儿,肯定又是一个大耳光抽过去,冲他们说,你家孩子好,我家老公就该死吗。
她是硬不下心肠说狠话脏话的,只有站起来,隔着门帘说,孩子在里屋睡觉呢,你们别在这儿了,走吧。话一出口,她就进了里屋,还关上了门,拉上了窗帘。她在炕头倚坐着,看着身边孙子翻身皱了皱眉,又继续睡了。
她就这样一直看着孙子,都不知道那夫妻两个啥时候走的。
后来,那律师真来了,说夫妻两人已经卖了车,房子也交给了中介,这几天就能兑成现钱,只要――
她无力听下去,摆摆手,说,俺原谅那个学生了。
律师不敢相信,说,你真的――
她说,真的,那个学生,俺原谅他了。你要是有啥让我们签字的,就拿出来吧,我这就签。
那律师喜得慌了,他可没想到这么顺利,好在纸笔倒是都带了,赶紧写了一页纸的字,又让她在纸上签名、按手印。她认字不多,打电话把支书请来。支书看了纸上的字,叹口气,把意思给她讲了。她点点头,也就签了。签完字,律师慌里慌张地谢了她,就出门走了。
支书愣愣站在堂屋中间,不知该说什么,站了一阵子,这才长长叹了口气。
晚上,燕儿回来时已经知道了,板着脸进了屋,一把就把暖瓶拨拉到地上碎了。她陪着笑,说宝儿的晚饭已经喂过了,燕儿没听见似的,一把拽过宝儿继续喂着。宝儿哭闹起来,把嘴里的东西哇哇吐出来,燕儿还拿勺子硬往孙子嘴里填塞着。她急得跺脚,燕儿斜眼白了她一眼,把碗勺往地上一扔,狠狠掐了孙子一把,站直身子,咬牙四处盯着。孙子哭得越来越大声了,燕儿把孙子放在炕上,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不管不顾地出了家门。
自从那天,燕儿再没回来过。
过了一个月,她就听说燕儿嫁给了那个做化肥生意的同学,还在自己婚礼上疯疯癫癫的,喝了一整瓶白酒。她猜燕儿这是在赌气,担心那男人会因为这个对燕儿有啥不乐意的。可后来又听说那男人带了燕儿出国旅游了,也就放了心。
开庭那天,离儿子走已经有半年多了。她本以为燕儿也会去,可她错了,燕儿没去。她就有些怨燕儿,可再一想,燕儿是有男人的女人了,可能得帮着男人做生意,也可能是怕男人不乐意。这么想着想着,她的怨气也就平了。
她还听支书说,村里这段时间,每隔一阵子就会来一个陌生男人,拿着照相机匆匆在宝儿在四处玩耍时,给他拍上几张照片后开了车就走。她知道,这一准儿是燕儿想宝儿了,可不想和她照面,就派人来拍宝儿的照片。
当时是在市里法院开的庭。支书从村里给她派了辆车,让自己媳妇陪着她一大清早就出了门。两个女人到了市里法庭时,时间还早得很,法庭里只有一个打扫卫生的。
后来,公诉人席上来了两个检察官,她没想到其中还有一个女的。这个女娃真年轻啊,不光妆化得仔细,眉眼口鼻,长得那个秀气呀,比燕儿还美不少。她想,看来村里的女人再俊,也及不上城里的姑娘。后来,那夫妻俩人也来了。他们见了她,稍一愣,那女人就扑通跪在她跟前,抱住她的腿。这回,这女人倒是没哭,只是噙着泪抬眼看着她。她摇摇头,拨开女人的胳膊,自己寻处座位坐下了。那个男人拉起自己老婆,两人望了她一眼,在旁听席另一侧坐了。
这时,一个穿蓝色西装的圆脸胖子也进了法庭,把一只黑皮包放在那只搁着“刑事附带民事诉讼原告”牌牌的小桌上,就站在那里东张西望着。这个人,看来就是支书帮她请的律师了。他脸上堆着笑,走过去和那两个检察官说话。男检察官没理他,自顾自打着手机,女检察官只是朝他点了一下头,也埋头看起手里的一沓子材料。那律师也不生气,仍旧笑着,又远远朝自己身旁的支书媳妇招了招手,这才心满意足地坐了回去。
没一会儿,法官进来坐下,也就开了庭,那个高中生被带了上来。他比当初在看守所里可白胖了不少,脸架子都变圆了。她没想到,刚一开庭,就是那个女检察官说案发经过。这姑娘长得美,可一直板着脸,说出来的话一句句进了她耳朵,就跟一根根针扎她的心似的。她想跑,可又想知道儿子在这世界最后的一段时候是怎么过的。她听着听着,支书媳妇见她脸色煞白,浑身哆嗦个不停,吓得朝法官鞠个躬,赶紧连拉带抱地把她弄了出来。两人进了法院的卫生间,她这才扑到洗脸池上,没命地哭了起来。她儿啊儿啊地喊着,支书媳妇也跟着不停地抹眼泪。
到了下午,法官就宣判了,把那高中生判了死缓。死缓是啥刑,她不知道,就知道那高中生是死不了了。那天,法官说了“缓期两年执行”这句话后,那女人在旁听席上吱的叫了一声,接着就晕了过去,那个高中生在他那个笼子似的被告席上,拼命妈呀妈呀地叫,浑身的手铐脚镣也跟着哗啦啦不停地响。那时候,除了支书媳妇在攥着她的手,法庭里没有人注意她。但她听见了,身边有人在小声说,为什么不是死刑。
打完官司,她带着孙子过起了日子,可她发现村里人都烦上她了。在村里,遇到岁数大的,她朝人家打招呼,人家略点一下下巴,就不再看她。那些年轻些的,从自己面前经过时,就当没自己这个人似的,有的还在背后朝她吐痰,压低声音说脏话。这些,都是她打小看着长大,原本见了她就喊大娘或者婶子的孩子。
她知道,村里人以为自己是为了从那夫妻手里多弄些钱,才放过了那个高中生。有回,赶上个大晴天,王胜媳妇慌慌地跑进来说孙子在河边出事了。她吓得站不起身来,好赖让王胜媳妇拉起来到了村外,却看见王胜的孩子正在给孙子擦洗伤口。原来,孙子和王胜的孩子打架,额角让石子砸破了。她把孙子扯过来,头上脚上细细看着。伤倒是不重,只额头上蹭掉一块皮,可要是再往下一点,就砸着眼睛了。
她定了定神,问孙子缘由。孙子说,王胜家孩子嘲笑他爸爸是死鬼,奶奶是财迷。她一愣,再也忍不住了,抱着孙子哭天喊地起来,捶着胸口说除了法院判下来的,自己一分钱都没多要。 她记得,那天自己签了那个律师给她的那张纸后,支书提醒她,孙子现在没了爹,她年纪也大了,以后孙子的教育,她的养老,都是问题。支书说,甭跟那夫妻俩人打官司,还是私底下找他们要钱吧,你饶了那个学生的命,找他们要多少,他们都得给。
她摇摇头,说,到时候把自家的情况都讲给法官,赔多少听法官的。她想象不出和那夫妻俩一万两万地讨价还价是什么样子。她又央支书给她找了个律师。后来在判决那天,法官判了那高中生死缓后,就宣布民事赔偿的结果,最后判的数是十五万块钱。那夫妻俩人当场就把现钱点给了她。她把钱细细收了,在城里找了家银行存成了折子。她回村后就把折子交给支书管着,说等以后给孙子上学用。
私底下要的话,能多要好几倍都不止,支书接过折子,摇头这样说着。她一辈子没打过官司,不懂法律上的词,但她记得,法官管这笔钱叫刑事附带民事赔偿。她算着,有这笔钱,燕儿还每月寄来六百块钱,够用了。
燕儿寄来的钱,她也都拿给支书管着了。
那天,她就这样哭着,慢慢觉出来孙子在拿袖口擦着自己的泪。她不再喊出声来哭了,头抵着孙子的头,眼泪一滴滴地滴下来,落在河边一块块石头上。在河边洗着衣服的几个妇女,抬头看了看她一眼,拿胳膊肘相互捅了捅,就又低头搓洗起衣服来。她的哭,她的喊,好像一阵风似的,在河面上刮了过去,什么也没留下。
甚至,就连支书媳妇在村里给她分辩,村里人对她的态度都没有啥变化。她知道,她的话也好,支书媳妇的话也好,他们根本不信。支书媳妇给她说话,无非是拿了她的好处。人民嘴里传说着,她从那对县城夫妻手里要的钱,有上百万呢!她趁这么多钱,拿点好处给支书媳妇,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有时,夜里睡不着时,她也想,怨不得人家不信,自己有时都不敢信,真的是自己亲手饶了杀了自己儿子的人吗?
她还记得,那天那个高中生的律师来家里时,自己是咋想的。从前,她也不觉得杀人偿命的老理儿有啥不对。可是,等到事儿真的到了自己身上,真有一个大活人的命攥在手里,自己让他死他就死,自己让他活他就活时,她真的狠不下心,让一个人――哪怕是自己恨着的人,去把命送掉。
孙子给两座坟头都磕完了头,跪在那里,扭脸回来看她。她想,这娃儿懂事。她说,宝儿,起来吧。孙子站了起来,跟着就打了两个喷嚏。她把孙子搂了过来。隔着孙子瘦瘦的肩膀,她盯着那两座坟定定看着。她还舍不得走,可孙子冻得厉害,也只得走了。
两人穿过苇子地回到大路上。这次没等多久,车就来了。上了车,汽车在下坡路上开得飞快,苇子地一眨眼就在窗外消失了。孙子很快靠在她怀里又睡着了。她低头看到孙子长长的眼睫毛,又想起听人说过,男人眼睫毛长了,心肠就软,能成个孝顺孩子,可成不了大器。她想不了这么远,只知道眼前这个小小的男人,就是以后自己的依靠了。而自己,也是他的依靠。
邱振刚,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文学硕士,现任《中国艺术报》理论副刊部主任,以编辑为业,工余从事文学创作,在《创作与评论》《中国作家》《作品》《广州文艺》《北京文学》《上海文学》《西湖》《散文》《人民日报》等发表作品多篇,作品曾转载于《小说选刊》《散文・海外版》等选刊,并曾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多次获得全国报纸副刊作品年赛银奖、铜奖。